Part 01 回归故里 Chapter 01 浪子回头(第4/7页)

伊恩已经走上前来,俯身轻轻地拥抱了我,嘴唇擦过我的脸颊。他身上隐约带着干草和甘蓝叶子的味道,夹杂在一缕泥炭烟味之下的是他自身深沉的麝香气息。

“能见你再次回到这儿真好,克莱尔。”他柔和的棕色眼睛带着笑,让我感到回家的感觉又浓了一些。他站在那儿有点拘谨地微笑着:“你要不要吃点什么?”他指了指桌上的托盘。

我犹豫了一下,而詹米则欣然走了过去。

“来点儿喝的错不了,伊恩,谢谢你啦,”他说,“你也来点儿,克莱尔?”

酒杯满上了,我们坐在炉火边,分着饼干,边吃边聊着些愉快的话题。气氛虽然显得很融洽,但我强烈地感到一种潜在的张力,而那不仅仅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重新出现。

詹米与我并排坐在橡木椅子上,只抿了一小口麦芽酒,膝盖上的燕麦饼还动都没动。我明白他接过各种点心的用意,不是因为他饿了,只是因为他想掩饰姐姐和姐夫都没有向他展开欢迎的拥抱这一事实。

我瞥见伊恩与詹妮之间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而詹妮与詹米则对望了良久,眼神难以解读。从不止一层意义上来说,我是此地的局外人。我垂下眼帘,在睫毛的庇护下静静地察言观色。詹米坐在我左边,我能感觉出我们之间微小的动静,那是他右手的两个僵直的手指在他的腿侧敲击着鼓点,那鼓点落地之处定是留下了如文身一般永久的小小印记。

仅有的对话也渐渐枯竭了,屋子开始陷入一种难堪的沉默。炭火在隐隐地咝咝作响,我听见厨房方向远远地传来些许隆隆的声音,可这一切与我记忆中的这座房子无法相比——那不断的奔忙与喧嚷、楼梯上那永不停歇的脚步、孩子们的叫喊,还有头顶育儿房里小娃儿震天的哭声。

“孩子们都好吗?”我问詹妮,指望能打破僵局。她一怔,我立刻意识到我不经意地又问错了问题。

“哦,他们都还好,”她的回答有些迟疑,“都不错,还有孩子的孩子们。”她补充着,想到他们,她一下子笑了。

“他们大多去小詹米家了,”伊恩接口说,这才开始回答我真正的问题,“他妻子上礼拜才生了个娃儿,所以三个姑娘都去帮忙了。迈克尔在因弗内斯呢,去取点儿法国寄来的东西。”

又是一道目光当空穿过屋子,这次是伊恩和詹米。我察觉出詹米微微地歪了一下脑袋,而伊恩报之以一个似是而非的点头。那又是什么鬼意思?我很不解。太多纵横交错的情感电流在屋里隐匿地穿行着,我突然很想站起来喊一声肃静,好打破这紧张的气氛。

显然,詹米也有同感。他清了清嗓子,正视着伊恩,终于触及了会议的主要议程:“我们把小伙子带回来了。”

伊恩做了个深呼吸,他那平实的长脸稍稍抽紧了一些:“是吗?”屋里如履薄冰的友好空气顿时如同晨露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感到身边的詹米略有些紧张地开始准备竭力为他的外甥辩护。“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儿,伊恩。”他说。

“是吗?”回答他的是詹妮,她那细细的眉毛向下纠缠在了一起,“光看他在家的样子也没法儿说。没准他跟你在一块儿就不一样了,詹米。”她的话里流露出强烈的指责之意,我觉得詹米在我身边一下子绷紧了。

“你替小家伙说话也是好心,詹米,”伊恩插了一句,朝他的内弟冷静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想我们还是听听小伊恩自己怎么说吧,你不介意的话。他在楼上吗?”

詹米嘴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不过他不置可否地说:“他在厨房,我猜是。他准备梳洗整齐点儿来见你俩。”他的右手滑下来按了按我的大腿,许是表示警告。他没有提及遇到詹妮特的事儿,这点我可以理解。詹妮和伊恩把她跟她哥哥姐姐们一起支走,为的是能在一定的私密条件下处理我的出现和他们回归的浪子。然而詹妮特躲着父母悄悄地跑了回来,如果不是想偷看一眼声名狼藉的克莱尔舅妈,就是想对她的弟弟伸出援手。

我低垂下眼帘,表示理解。在如此充满紧张气氛的境况下再要提及姑娘的出现实在没有意义。

一阵脚步加上伊恩的木腿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没铺地毯的走廊里传来。伊恩刚刚离开客厅去了厨房,这会儿他严肃地回到屋里,赶着小伊恩走在他的前头。

经过肥皂、清水和剃刀的打理,这个浪子看着很像样。他瘦削的下巴被擦得有些发红,颈后的头发一撮撮湿湿地竖着,外衣上的尘土差不多都拍打干净了,圆领衬衣的纽扣一直整齐地扣到锁骨处。那烧焦了一半头发的脑袋实在没什么办法美化了,不过另一半的头发被梳理得纹丝不乱。他没有穿长袜,马裤的一边裤腿上有一条长长的破口,但总体来说,作为一个准备好随时被“枪毙”的人,他看着很像样子。

“娘。”他尴尬地朝母亲的方向缩了一下脑袋。

“伊恩。”詹妮回应得很柔和。小伊恩不禁抬头一看,这温柔的声调显然令他很惊讶。见到他的脸,詹妮的嘴唇上浮起了浅浅一笑。“很高兴你能够平安到家,我亲爱的。”她说。

小伙子的脸上一下子扫清了阴云,仿佛缓期执行的宣告下达到了行刑枪队。接着,瞥了一眼他父亲的脸,他又浑身僵硬起来。他使劲吞了一口口水,又低下头死死地盯住了地板。

“嗯哼,”伊恩一副严酷的苏格兰腔调,听上去不太像我认识的那个随和的男人,更像那个坎贝尔牧师,“好吧,我想听听你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小伙子。”

“哦,那个……我……”小伊恩的声音可怜兮兮地越发无力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又尝试了一遍,“嗯……我没啥可说的,其实,父亲。”他喃喃地说。

“看着我!”伊恩的声音很尖锐。小伊恩勉为其难地抬头看着他父亲,目光却总是游移不定,似乎不敢在眼前那张严肃的脸上停留太久。

“知道你对你母亲做了些什么吗?”伊恩质问,“一走了之,让她以为你不是死了就是伤了。走得片字不留的,整整三天你音讯全无,直到乔·弗雷泽把你留的信给捎了过来——你就没想过这三天对你母亲来说会是什么感觉?”

不是伊恩的话,就是他的表情,这两者间的某种力量对他迷途的孩子显然产生了强大的影响,小伊恩又低下头,死盯着地板。

“是的,不过我以为乔会早些送信过来的。”他喃喃地回答。

“是吗,就那封信?”伊恩说着面色越来越红,“‘我去爱丁堡了。’该死的,就这么冰冷的几个字!”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所有的人都惊跳起来,“我去爱丁堡了!没有‘请您准许’,也没有‘我会写信’,只有区区一句‘亲爱的母亲,我去爱丁堡了。伊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