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回归故里 Chapter 01 浪子回头(第3/7页)

“见到你真高兴。”我说。

她愣了半天才突然想起礼数,连忙向我屈膝行礼,然后起身很小心地接过我的手,仿佛它会随时化为乌有。我捏了一下她的手,意识到我无非是血肉之躯,她似乎有点儿安慰。

“我也很高兴,夫人。”她咕哝着回答。

“爸爸跟妈妈有没有很生气呀,詹妮特?”小伊恩把小狗轻放在她的脚边,打破了她的迷思。她瞥了弟弟一眼,厌烦的眼神中掺杂着一丝同情。

“这个啊,他们怎么就不该生气呢,呆子?”她说,“娘说你准是在树林里遇见野猪了,要不就是让吉卜赛人掳去了。她几乎就没睡着过觉,一直到他们找到你的下落。”她皱起眉看着她的弟弟。

伊恩紧闭着嘴唇盯着地下,没有作声。

她凑过来,摘走了沾在他外衣袖口上的湿湿的枯叶,眼神中带着责怪。她虽然高挑,但伊恩还是比她高出足足六英寸。小伙子生涩的瘦骨嶙峋反衬着姑娘的修长干练,两人的相似之处仅限于他们浓黑的头发和稍纵即逝的表情。

“瞧瞧你啊,伊恩。你不会一直都是和衣睡觉的吧?”

“啊,那当然啰,”他不耐烦地说,“你觉得呢?我还带件睡衣,每晚在沼地里换了睡不成?”

想到那个画面,她哼哼着笑了,他脸上的厌烦也淡去了些许。

“哦,那你过来,呆子,”她怜惜地对他说,“跟我到厨房来,得把你梳洗整齐了才好去见爸爸和妈妈。”

他瞪了她一眼,转脸看看我,一半困惑一半恼怒。“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声嘶力竭地问,“为什么人人都觉得干净会有用啊?”

詹米咧嘴笑着下了马,拍拍他的肩膀,一小团尘土飞扬起来。“也不会有啥坏处,伊恩。你们去吧,还是别一下子给你爸妈太多事儿的好——他们会想先见见你舅妈。”

“嗯哼。”小伊恩郁闷地点头表示赞同,被心意已决的姐姐拽着,不情愿地朝厨房走去。

“你都吃了些啥呀?”我听见她边走边问,眯起眼睛瞧着他,“嘴上一圈儿那么脏。”

“不是脏,是胡子!”他恨恨地低语道,同时快速地回头一瞥,好看看我和詹米有没有听见这番对话。他姐姐怔住了,抬眼瞪着他。

“胡子?”她难以置信地大声问道,“就你?”

“走啦!”他拉起她的胳膊肘,催着她赶忙走进菜园大门,肩膀很不自然地耸着。

詹米低下头靠在我腿上,把脸埋进我的裙摆。乍一看,他似乎忙着在解鞍囊,其实,旁人看不见他抖动着的肩膀,也只有我坐在马背上能感到他无声的大笑传递出的震颤。

“好了,他们走了。”片刻之后,我一边告诉他,一边自己也大口地喘起气来,默不作声地偷笑好累人。

詹米从我的裙褶里抬起头,脸色屏得通红,随手用我的裙子擦干了眼睛。

“胡子?就你?”他咋咋呼呼地学着外甥女说话的样子,逗得我们俩又忍俊不禁。他摇头喘着气说:“上帝啊,她太像她娘了!詹妮就这么说过我,语气一模一样,我头一次剃胡子正好被她看见,搞得我差点儿没把脖子抹断了。”他又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接着用掌心轻轻地揉了揉下巴和喉咙,上面覆盖着一层红褐色细密的胡子楂儿。

“咱们见詹妮和伊恩之前你要不要先去剃个胡子?”

他摇了摇头。“不了,”他把没有扎紧的头发理到脑后,“小伊恩说得没错,干净有啥用?”

他们一定是听见了狗叫,因为我们进屋的时候詹妮和伊恩已经都候在起居室里,前者坐在沙发上织着羊毛袜子,后者穿着朴素的棕色外衣和马裤,背对炉火烘烤着他的双腿。布置就绪的一盘小蛋糕和一瓶家酿麦芽酒显然在欢迎我们的到来。

我们一走进房间,那舒适而亲切的场景顿时就驱散了我旅途的倦意。感受到我们的到来,伊恩立刻转过身,神情不太自然却面带着笑容。不过,我要找的人是詹妮。

她也在找我。她仍坐在沙发上,但大大的眼睛转向了门口。我的第一印象是,她变了;第二印象是,她还是老样子。那卷曲的黑发依旧浓密而生动,只是斑白地夹杂了一缕缕深沉的银色。她的骨架也还是老样子——宽阔的高颧骨、明朗的下颌线,还有那挺直的鼻梁,都与詹米那么相像。闪烁的炉火和临近傍晚的阴影促成了一种神奇的变幻感,前一分钟刚刚加深了她眼角和嘴边的皱纹,令她简直成了个老妇;后一分钟又以一抹少女的红晕抚平了她所有的皱纹,让我想起“好家伙”牌爆米花的盒子里附送的立体图片。

我们在妓院初次见面时,伊恩就跟见了鬼似的,现在詹妮也如出一辙,微张着嘴,轻轻地眨巴着眼睛,而除此之外,直到我穿过房间走到她跟前,她的表情都凝固着没有变。

詹米扶着我的胳膊肘,就走在我的身后。到了沙发那儿,他轻轻地捏了我一下,放开了手。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法庭上亮相一般,强忍着没有屈膝行礼。

“我们回来了,詹妮。”他安抚的手掌落到我背后。

她迅速地瞥了一眼她弟弟,转眼又直直地看着我。

“真的是你,克莱尔?”她试探性的声音很柔软,听起来颇为亲切,却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女人的响亮的嗓音。

“是的,是我,”我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见到你真好,詹妮。”

她先是接过我的手,用力很轻,随后使劲地一握,站起身来:“主啊,真的是你!”这时她有点呼吸急促,于是我认识的那个女人瞬间就回到了眼前,鲜活而灵动的深蓝色眼睛在我脸上诧异地搜索起来。

“那是当然,”詹米粗鲁地说,“伊恩肯定告诉你了,你以为他在胡扯吗?”

“你都没怎么变,”她不去理会她弟弟,只是惊叹着摸了摸我的脸,“发色变浅了点,可是我的天,你还是那个样子!”她的指尖很凉,手上散发着芳草和红醋栗果酱的味道,其中还夹杂了一丝来自她手头织着的染色毛线里的氨气和绵羊油香。

那久已淡忘的羊毛的气味一瞬间唤醒了一切——关于此地有多少回忆,住在这儿的那段日子是多么快乐——泪水顿时模糊了我的眼睛。

她见状便抱紧了我,把那光滑柔软的头发贴上我的脸颊。她比我矮小很多,看上去纤瘦而有点脆弱,然而我还是觉得被她团团环抱了起来,那温暖的支撑和强有力的拥抱完全好像来自一个比我高大得多的人。

片刻之后她放开了手,笑呵呵地退后了一步。“天,连你身上的香味儿都没变!”她惊呼道,我也随之哈哈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