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旷(第4/9页)

“没人教,只是我从小自个儿吹着解闷的。”

“怨不得人家说,音律本来就是靠天生的悟性。我有两个好朋友,自小就跟我母亲学器乐,可总也不成。你并没师傅教,就能吹得这样好。咱们头一回合奏,竟还能合得这么好,就跟我在脑子里想过好多次的合奏一个样。”

跟慕容旷合奏的感觉是这般奇妙,凌郁仍沉浸其中,顾不上言语。十几年来,每当她想与人倾诉,就自己吹一会儿箫,箫声便一味往低沉哀怨处去。这次合奏,她的满腔衷肠终于有人倾听,不单倾听,亦作应和,甚而不只应和,直是提携。那人不许她往下沉,引着她向上升向上飞,直飞上天。透蓝的天像一片大水,凝固的仿佛也是流动的,她忽然觉得这世间或许当真有另一种活法。

慕容旷遇到知音,亦顿觉满心欢喜。他与她谈论乐理,畅说诗书,又讲起家里种种。他说他母亲精通各种乐器和谱曲,更是做得一手好菜,是家里的灵魂。“我娘亲人长得像个小姑娘,心却有天和地那么大。每回我和我爹遇上了想不开的事,她总有法子为我们化解心中烦恼。”慕容旷脸上不由泛起了温情脉脉。

听他说得热切,凌郁心中半是喜欢半是酸涩,低下头想,若是我妈妈还在,笃定也是这样好。她恐自己露出哀伤的神情,遂转口问:“那你可有兄弟姊妹吗?”

“我有个妹妹,名叫慕容怡……”慕容旷声音低了下去。

“好名字!你父母一定是希望你们俩活得心旷神怡,无忧无虑啊。”

“你倒真是明白他们心意。可惜我妹妹却没能活得心旷神怡,她……她很小就给人害死了。”

凌郁吃一惊,脱口问道:“那报了仇没有?”

“我爹早把那恶人给杀了。可有什么用呢?杀他一千次,我妹妹也活不过来了。”

“至少能手刃仇人哪!”凌郁咬着牙根说:“不单我妹妹,我全家都给人害死了,可我连仇人是谁都不晓得。这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么?每天都好像有虫子咬我的心,一边咬一边说,连仇都报不了,你真白活了这些年!”

“我也不知道害我妹妹的凶手是谁,我父母不肯说,就是不愿我对别人怀有仇恨,存着报仇之心。”

“别人对不起你,怎么就不该仇恨?你爹自己不也去报仇了吗?”想起全家的血海深仇,还有那不知名姓的仇人,凌郁浑身一抖,手心里浸满冷汗。那积郁了十几年的仇怨无论如何难以消解,是非对错,她管不了那么许多,她只知道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慕容旷并不答她话,背过身去沉默良久。“这些年来,我心底里一直有一个念头。我和我妹妹,为什么活下来的那个人偏偏是我?当年若不是因为我,爹娘便能够全心全意地照顾妹妹,也许她就不会死,更不会死得那么惨!”慕容旷喃喃说着。

凌郁坠入无底冰窖。如此疑惧早已长久地盘踞在她脑海中,绞索一样紧紧勒住她喉咙。全家人都死了,独她一人侥幸活下来。她藏在妈妈的罗裙之下,占据了妹妹存活的机会。她苟且偷生,就像一个罪人和叛徒。没料到慕容旷心底里竟隐藏着与自己一样的痛苦。听他吐露心事,凌郁也忍不住小声说:“是呀,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

慕容旷回身撞见凌郁满眼的惶恐悲伤,知她也正惫受煎熬,便说:“都怨我提起这些个陈年旧事。咱们不说这个了。”

凌郁扬脸望向慕容旷,他微微笑着,可负疚与哀伤仍深嵌在瞳孔里,闪烁发亮。有一种感情把他们的心紧紧相连。从这一刻起,他们在彼此心中都深深地扎下了根。

慕容旷瞅着她半晌不言语,忽扬声道:“不如……不如咱们就结为兄妹如何?”

凌郁一怔,心想这人武功高强,心思细敏,怎地偏又像婴孩般单纯,对人毫不防备。他与她分明还并不认识呀!她觉得有些好笑,迷惑不解地抬头看他,正迎上他两道澄澈目光。她忽然便笑不出来,恍恍只觉得安宁踏实,不由自主就点了点头。

之前凌郁主动与慕容旷和解,多少还存着拉拢人心之意,与他合奏一曲后,顿觉默契暗合,一见如故。待这两个尚嫌陌生的年轻人对着一林青竹,结为金兰之好,他们之间自然而然便生出了一种相亲相近之情。他们坐在林间,聊起家常闲事,时光静缓停顿,让人忘却尘世愁苦。

慕容旷问道:“二妹,你跟我说说,你怎么会‘拂月玉姿’?这门武功很冷僻,没几个人会使。”

凌郁说:“几年前我偶然救过一个给人追杀的女子。她受了重伤,活不成了,临死前把一块旧羊皮送给我,说上面记录了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叫‘拂月玉姿’。只是她记得不全,尚有几块散落在另外几人手里。为了想得到别人的那部分记录,他们一直相互争斗,她就是这么受的伤。”

“这女子是什么人?”

“我只知道她叫汪觅兰。”

“汪觅兰?没听说过。”慕容旷转口说:“所以,你只会一部分的‘拂月玉姿’。”

“那适才大哥你使的是什么武功?”凌郁道。

“我使的叫‘飘雪劲影’,跟‘拂月玉姿’其实是一套,若能二人联手配合,力量会比单独使大出好几倍。”

“怪不得,适才我就觉得和你是一路的。”凌郁恍然大悟。

坐在竹林间,秋风高阔,竹叶沙沙,凌郁的生命里难得有如此的清澄恬淡。但她毕竟挂念徐晖,焦虑之心渐重,只想马上赶回去,看他是否已平安出宫。慕容旷说那就同去吧,事情由他惹下,理当他帮着了结,而且他原本也要去跟朋友会合。

这片竹林地处临安郊外,二人即刻动身,返回城里时,夜幕已经缓缓低垂。先到友朋客栈,得知徐晖尚未归来,凌郁心头不禁一沉。慕容旷提议再进宫去,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凌郁回房换上夜行衣,和慕容旷二人蒙上面罩,借着夜色掩护,越过重重高墙,又深入到守卫森严的皇城腹地。

他们避过御林军层层巡查,潜入韦太后的寝宫。殿内烛光摇曳,纱幕在墙上拖下长长的阴影,像有鬼魂在房梁上四散游走。

一片黑影“倏”地滑过,凌郁和慕容旷眼尖,不动声色地跟上去。绕过曲折的围廊,大殿尽头的墙上竟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窄门,闪出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远远看去,仿佛是穿墙遁形的魂魄。她伸手摸了摸拐角一处墙皮,那道门便即缓缓合上,不着丝毫痕迹。待她贴着墙边幽幽走进宫殿深处,凌郁和慕容旷凑上前去,惊诧地摸摸那堵墙,严丝合缝,瞧不出有何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