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四 · 滦 阳 续 录 六(第2/11页)

第二天,书房的东墙上,忽然画了几枝艳丽的桃花,衬着青苔碧草。花不很密,有已经开的,有半开的;有已经落下的,有未落的,有八九片落下还没落到地上的,随风飘舞,花瓣反着侧着横斜飘逸,好像在空中飘动,这尤其不是笔墨所能表现出来的。上面题了两句诗:“芳草无行径,空山正落花。”按,这两句是初唐杨师道的诗句。没有署姓名。知道是狐精为答谢昨夜的酒宴所作。后来周璕见了这幅画,赞叹道:“一点儿都没有笔墨的痕迹。让我觉得我的画还有尽力经营、有心作态不自然的地方。”

景城北冈有玄帝庙,明末所建也。岁久,壁上霉迹隐隐成峰峦起伏之形,望似远山笼雾。余幼时尚及见之。庙祝棋道士病其晦昧,使画工以墨钩勒,遂似削圆方竹。今庙已圮尽矣,棋道士不知其姓,以癖于象戏,故得此名。或以为齐姓误也。棋至劣而至好胜,终日丁丁然不休。对局者或倦求去,至长跪留之。尝有人指对局者一着,衔之次骨,遂拜绿章,诅其速死。又一少年偶误一着,道士幸胜。少年欲改着,喧争不许。少年粗暴,起欲相殴。惟笑而却避曰:“任君击折我肱,终不能谓我今日不胜也。”亦可云痴物矣。

注释

玄帝:指颛顼。为上古五帝之一。

绿章:旧时道士祭天时所写的奏章表文,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故名。

译文

景城北面的山冈上有座玄帝庙,是明末建造的。由于年代久远,庙堂的墙壁上出现了霉斑,这些霉斑形成了隐隐约约的峰峦起伏的形状,看上去像是笼罩着烟雾的远山。我小时候还曾亲眼见过。庙中的住持棋道士不喜欢这样阴晦暗淡的色调,就让画工用笔墨勾勒渲染,就像把方竹削圆了一样煞风景。如今,这座庙早已坍塌废弃了,棋道士这个人,谁都说不上他的姓名,因为他酷好下象棋,因而得了这个名号。有人认为是姓齐,误为棋字。棋道士的棋术极差却极其逞强好胜,终日叮叮当当下个没完。有时候棋友累了想走,他拼命挽留,甚至跪下来一再恳求。曾经有个人为他的对手支了一着棋,他对人家恨之入骨,暗中写了符咒,咒人家赶快死。还有一次,一个年轻人错了一着,道士侥幸获胜。年轻人想悔棋,他吵吵嚷嚷坚决不答应。那个年轻人性情粗暴,站起身来要打他。他一边躲闪一边笑着说:“即便你打断了我的胳膊,你也不得不承认我今天赢了你。”这个道士真称得上是棋痴了。

酒有别肠,信然。八九十年来,余所闻者,顾侠君前辈称第一,缪文子前辈次之。余所见者,先师孙端人先生亦入当时酒社。先生自云:“我去二公中间,犹可著十馀人。”次则陈句山前辈与相敌,然不以酒名。近时路晋清前辈称第一,吴云岩前辈亦骎骎争胜。晋清曰:“云岩酒后弥温克,是即不胜酒力,作意矜持也。”验之不谬。同年朱竹君学士、周稚圭观察,皆以酒自雄。云岩曰:“二公徒豪举耳。拇阵喧呶,泼洒几半,使坐而静酌则败矣。”验之亦不谬。后辈则以葛临溪为第一,不与之酒,从不自呼一杯;与之酒,虽盆盎无难色,长鲸一吸,涓滴不遗。尝饮余家,与诸桐屿、吴惠叔等五六人角,至夜漏将阑,众皆酩酊,或失足颠仆,临溪一一指挥僮仆扶掖登榻,然后从容登舆去,神志湛然,如未饮者。其仆曰:“吾相随七八年,从未见其独酌,亦未见其偶醉也。”惟饮不择酒,使尝酒亦不甚知美恶,故其同年以登徒好色戏之,然亦罕有矣。惜不及见顾缪二前辈,一决胜负也。端人先生恒病余不能饮,曰:“东坡长处,学之可也,何并其短处,亦刻画求似?”及余典试得临溪,以书报先生,先生覆札曰:“吾再传有此君,闻之起舞,但终恨君是蜂腰耳。”前辈风流,可云佳话。今老矣,久不预少年文酒之会,后来居上,又不知为谁矣。

注释

别肠:与众不同的肠胃。比喻能豪饮。

骎骎(qīn):形容马跑得很快的样子。

温克:指醉酒后能蕴藉自持。后来也用来指人持有温和恭敬的态度。

拇阵喧呶:拇阵,即拇战,酒令的一种,猜拳。拇,手的大指。喧呶(náo):喧哗,闹哄哄的样子。

酩酊(mǐnɡ dǐnɡ):形容醉得很厉害。

登徒好色:战国后期楚国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先是描写东邻美女登墙窥视三年,而自己不为所动;登徒子的妻子丑陋无比,登徒子却喜欢她并且跟她生了五个孩子,请楚王判断是谁好色。自此,“登徒子”成为好色的代称。

蜂腰:形容女子或者男子腰部曲线优美,非常细。这里指作者不会喝酒,没有一脉相承。

译文

有特别能饮酒的人,确实是这样。八九十年来,我所听说的,顾侠君前辈算第一,缪文子前辈是第二。我所看见的,已故老师孙端人先生也够入当时的酒社。孙先生曾说:“在我和顾、缪二人之间还可以排上十几个人。”其次是陈句山前辈和他相匹敌,但是他的酒量不著名。近些年路晋清前辈称第一,吴云岩前辈也跃跃欲试和他争胜。路晋清说:“吴云岩酒后更加温和安静,这是因为不胜酒力故意矜持。”果然不错。同年朱竹君学士、观察使周稚圭都以豪饮自居。吴云岩说:“这两人只是豪举罢了。举着杯子猜拳喧嚷,酒已经泼了大半,如果让他们安安静静喝就不行了。”也确实这样。后辈当中以葛临溪为第一,不给他酒,他从不主动要;给他喝,即使是一盆也没有为难的样子,就像巨大的鲸鱼吸水一样,一滴也不剩。他曾经在我家,和诸桐屿、吴惠叔等五六人拼酒到天快亮了,其他人都酩酊大醉,有的失足摔倒,葛临溪指挥僮仆把这几个人搀扶上床,然后从容地上车走了,就像没喝酒一样。他的仆人说:“我跟随他七八年,从没有看他独自喝过酒,也没有看见他醉过。”喝酒从来不选择,叫他尝酒也不大知道好坏,所以他的同年进士用“登徒子好色娶丑女”的故事来取笑他,他这样的酒量是少见的。可惜没有赶上顾、缪两位前辈,一决胜负。孙端人先生经常埋怨我不能喝酒,他说:“苏东坡的长处学了是可以的,怎么连他的短处都要刻意相似呢?”我主持科考录取了葛临溪,写信给孙先生,先生回信说:“我的再传弟子中有这样的酒量,我听到也高兴得手舞足蹈,但是还是遗憾你这个中间的人不会喝酒。”前辈性格风流潇洒,可称得上是佳话了。现在我年纪老了,很久没有参加年轻人论文品酒的集会,酒力后来居上的人,又不知道是哪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