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纪汝佶六则

亡儿汝佶,以乾隆甲子生。幼颇聪慧,读书未多,即能作八比。乙酉举于乡,始稍稍治诗,古文尚未识门径也。会余从军西域,乃自从诗社才士游,遂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后依朱子颖于泰安,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竟沉沦不返,以讫于亡。故其遗诗遗文,仅付孙树庭等存乃父手泽,余未一为编次也。惟所作杂记,尚未成书,其间琐事,时或可采。因为简择数条,附此录之末,以不没其篝灯呵冻之劳。又惜其一归彼法,百事无成,徒以此无关著述之词,存其名字也。

注释

乾隆甲子:乾隆九年(1744)。

乙酉:乾隆三十年(1765)。

公安、竟陵:公安,公安派,是明代后期出现的一个文学流派。“公安三袁”是公安派的领袖,其中袁宏道声誉最高,成绩最大,其次是袁中道,袁宗道又次之。公安派反对前七子和后七子的拟古风气,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发前人之所未发。其创作成就主要在散文方面,清新活泼,自然率真,但多局限于抒写闲情逸致。竟陵,竟陵派,是明代后期文学流派,因为主要人物钟惺(1574—1624)、谭元春(1586—1637)都是竟陵人,故被称为“竟陵派”。和公安派一样,竟陵派也主张性灵说,是明末反对诗文拟古潮流的重要一派。

《聊斋志异》:清代蒲松龄所撰,志怪短篇小说集。

窠(kē)臼:现成格式,老套子。

译文

早逝的儿子汝佶,生于乾隆甲子年。小时很聪慧,没读多少书,就能作八股文。乾隆乙酉年中了举人,这才开始钻研诗,古文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途径。时值我从军西域,他就跟随诗社的才子们交游,错误地学了公安、竟陵两派的文风。后来又在泰安跟朱子颖学习,读到《聊斋志异》抄本,当时这本书还没有刻本。又误入它的窠臼,竟然沉溺其中而不能自拔,直到病故。他的遗诗遗文,只交给了孙子树庭等人,作为他们父亲的遗物保存,我没有编排整理过。唯有他所写的杂记,还没成书,其中有的写些琐事,还可采用。因此选择了几条,附录在本书最后,以不埋没他点着灯呵开冻住的毛笔写作的辛劳。同时又惋惜他误入歧途,一事无成,却只靠这种无关著书立说的文字来留下自己的名字。

花隐老人居平陵城之东,鹊华桥之西,不知何许人,亦不自道真姓字。所居有亭台水石,而莳花尤多。居常不与人交接,然有看花人来,则无弗纳。曳杖伛偻前导,手无停指,口无停语,惟恐人之不及知、不及见也。园无隙地,殊香异色,纷纷拂拂,一往无际,而兰与菊与竹,尤擅天下之奇。兰有红有素,菊有墨有绿。又有丹竹纯赤,玉竹纯白;其他若方若斑,若紫若百节。虽非目所习见,尚为耳所习闻也。异哉,物之聚于所好,固如是哉!

注释

伛偻(yǔ lǚ):弯腰驼背。

译文

花隐老人住在平陵城东面,鹊华桥西边,不知他是哪里人,他也从不说自己的真名实姓。他的居所有亭台水石,种的花草就更多。平常不喜欢交游,然而如果有人来看花,他却从不拒绝。他拄着拐杖、弯腰驼背在客人前面引导,手不停指点着,嘴不停说着,唯恐别人不懂花、看不到花。园子里几乎没有空隙,各种花木奇香异色,纷繁满眼被风吹动着,一眼看不到边际,尤其是兰花、菊花和竹子,更是天下的珍奇。兰花有红色的和白色的,菊花有墨菊和绿菊。还有两种竹子,丹竹全身赤红,玉竹上下纯白;其他有的方形,有全身长满了斑点的;有紫色的,有像是长了百节的。虽然不能常见,还能常听人说起。奇怪啊,物品聚集在爱好它的人那里,还是这样啊!

士人某寓岱庙之环咏亭。时已深冬,北风甚劲。拥炉夜坐,冷不可支,乃息烛就寝。既觉,见承尘纸破处有光。异之,披衣潜起,就破处审视。见一美妇,长不满二尺,紫衣青袴,着红履,纤瘦如指,髻作时世妆;方爇火炊饭,灶旁一短足几,几上锡檠荧然。因念此必狐也。正凝视间,忽然一嚏。妇惊,触几灯覆,遂无所见。晓起,破承尘视之。黄泥小灶,光洁异常;铁釜大如碗,饭犹未熟也;小锡檠倒置几下,油痕狼藉。惟爇火处纸不燃,殊可怪耳。

注释

檠(qínɡ):灯架,烛台。

译文

某书生借住在岱庙的环咏亭。当时已经是隆冬,北风刮得很紧。他夜里挨着炉火坐,冷得受不了,就灭灯就寝。一觉醒来,看见天花板纸破的地方透出亮光。觉得奇怪,悄悄地披衣起来,从破口处仔细看。看到有一个漂亮的妇人,身高不满二尺,紫色衣服青色裤子,穿着红鞋,小脚纤细得像手指一样,梳着当时流行的发髻;正在烧火做饭,灶旁放一张矮茶几,茶几上的锡灯盏荧荧亮着。他心想这肯定是狐狸精。正在凝视之间,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妇人一惊,碰到了矮几,把灯弄倒了,于是什么也看不见了。第二天早上,书生弄破了天棚查看。只见有黄泥筑的小灶,非常光洁;铁锅有碗那么大,里面的饭还没有熟;小小的锡灯盏倒在茶几下面,油痕狼藉一片。只是烧火的地方天棚纸没有烧着,真是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