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二 · 滦 阳 续 录 四

题解

本卷纪昀认真描述了老奴和老尼的事迹,再一次表达了对于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没有接受过教育的善良百姓的敬重,也又一次表达了对于这个人群的一种遗憾之情。这种遗憾之情,在《阅微草堂笔记》的其他篇目里也曾经流露过,比如为了生存而勇敢大胆“越礼”的两个女子,比如为了赡养老人“至孝”而“至淫”的郭六一样的弱女子,比如那个因为痛悔自己顶撞兄长以至于“一踊而绝”的郭三槐,等等,都引发了纪昀深沉的感慨。纪昀希望用温柔敦厚的君子人格,来规范人们的修养,进而调节人际关系,缓和社会矛盾,维护社会秩序。《阅微草堂笔记》以故事加议论的方式表现了孟子在儒学思想上的发展,本卷中再次提到的“质美而未学”,其实就是孟子思想的图解式发挥:人天生就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种善端的萌芽,经过一番“修身”、“养性”的培养,就可以发展成为仁义礼智“四德”。纪昀以这样的故事,试图唤起官员和文人重视普通百姓的教育和关注,这样的思考,是有着积极意义的。

刘香畹言:有老儒宿于亲串家,俄主人之婿至,无赖子也。彼此气味不相入,皆不愿同住一屋,乃移老儒于别室。其婿睨之而笑,莫喻其故也。室亦雅洁,笔砚书籍皆具。老儒于灯下写书寄家,忽一女子立灯下,色不甚丽,而风致颇娴雅。老儒知其为鬼,然殊不畏,举手指灯曰:“既来此,不可闲立,可剪烛。”女子遽灭其灯,逼而对立。老儒怒,急以手摩砚上墨沈,掴其面而涂之,曰:“以此为识,明日寻汝尸,剉而焚之!”鬼“呀”然一声去。次日,以告主人。主人曰:“原有婢死于此室,夜每出扰人;故惟白昼与客坐,夜无人宿。昨无地安置君,揣君耆德硕学,鬼必不出。不虞其仍现形也。”乃悟其婿窃笑之故。此鬼多以月下行院中,后家人或有偶遇者,即掩面急走。他日留心伺之,面上仍墨污狼藉。鬼有形无质,不知何以能受色?当仍是有质之物,久成精魅,借婢幻形耳。《酉阳杂俎》曰:“郭元振尝山居,中夜,有人面如盘,瞚目出于灯下。元振染翰题其颊曰:‘久戍人偏老,长征马不肥。’其物遂灭。后随樵闲步,见巨木上有白耳,大数斗,所题句在焉。”是亦一证也。

注释

睨(nì):斜着眼看。

耆德:年高德劭。

瞚(shùn):眨眼。

译文

刘香畹说:有个老儒生住在亲戚家,不一会儿主人的女婿也来了,这女婿是个无赖。两人合不来,都不愿意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于是主人让老儒搬到另一间屋子去。女婿斜着眼笑,不知什么缘故。这间屋子也还算雅致整洁,笔砚书籍都有。老儒在灯下给家里写信,忽然一个女子站在灯下,不怎么漂亮,但看上去文雅大方。老儒知道她是鬼,却一点儿也不怕,抬手指着灯说:“既然到了这里,就不能闲站着,剪剪灯花吧。”女子一下就把灯弄灭了,逼到老儒对面。老儒发怒,急忙用手抹一把砚台上的墨汁,一掌打在鬼脸上涂抹着说:“以这个作为标记,明天找到你的尸体,砍成段烧掉!”鬼“呀”的叫了一声跑了。第二天老儒告诉了主人。主人说:“有个婢女死在这间屋子里,夜里总是出来打扰人;所以只是白天在这里招待客人,晚上就没人住了。昨天没有地方安顿你,认为你年长德高,饱读诗书,鬼不敢出来。不料她还是现形出来。”老儒这才醒悟主人女婿偷着笑的原因。这个鬼月下常在院子里来往,后来有人偶然遇见她,她就掩面急急跑开。过了几天留心观察,她脸上仍然墨迹狼藉。鬼有形状没有实质,不知为什么能沾上颜色?这可能是有实质的怪物,时间长成了精魅,借婢女幻形罢了。《酉阳杂俎》中说:“郭元振曾住在山里,半夜时,有个脸像盘子那么大的人眨着眼睛出现在灯下。元振濡笔在这个人的脸颊上题写道:‘久戍人偏老,长征马不肥。’这个东西一下子就不见了。后来他跟着樵夫在山里散步,看见大树上有个白木耳,有好几斗那么大,他题的诗句就在木耳上。”这也是一个证据。

乌鲁木齐农家多就水灌田,就田起屋,故不能比闾而居。往往有自筑数椽,四无邻舍,如杜工部诗所谓“一家村”者。且人无徭役,地无丈量,纳三十亩之税,即可坐耕数百亩之产。故深岩穷谷,此类尤多。

有吉木萨军士入山行猎,望见一家,门户坚闭,而院中似有十馀马,鞍辔悉具。度必玛哈沁所据,噪而围之。玛哈沁见势众,弃锅帐突围去。众惮其死斗,亦遂不追。入门,见骸骨狼藉,寂无一人,惟隐隐有泣声。寻视,见幼童约十三四,裸体悬窗棂上。解缚问之,曰:“玛哈沁四日前来,父兄与斗不胜,即一家并被缚。率一日牵二人至山溪洗濯,曳归,共脔割炙食,男妇七八人并尽矣。今日临行,洗濯我毕,将就食,中一人摇手止之。虽不解额鲁特语,观其指画,似欲支解为数段,各携于马上为粮。幸兵至,弃去,今得更生。”泣絮絮不止。闵其孤苦,引归营中,姑使执杂役。童子因言其家尚有物埋窖中。营弁使导往发掘,则银币衣物甚多。细询童子,乃知其父兄并劫盗。其行劫必于驿路近山处,瞭见一二车孤行,前后十里无援者,突起杀其人,即以车载尸入深山;至车不能通,则合手以巨斧碎之,与尸及襆被并投于绝涧,惟以马驮货去。再至马不能通,则又投羁绁于绝涧,纵马任其所往,其负之由鸟道归,计去行劫处数百里矣。归而窖藏一两年,乃使人伪为商贩,绕道至辟展诸处卖于市,故多年无觉者。而不虞玛哈沁之灭其门也。童子以幼免连坐,后亦牧马坠崖死,遂无遗种。此事余在军幕所经理,以盗已死,遂置无论。由今思之,此盗踪迹诡秘,猝不易缉;乃有玛哈沁来,以报其惨杀之罪。玛哈沁食人无餍,乃留一童子,以明其召祸之由。此中似有神理,非偶然也。盗姓名久忘,惟童子坠崖时,所司牒报记名秋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