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一 · 滦 阳 续 录 三

题解

本卷故事的主角有一种共性:坚持,执着。描述对象不同,这种秉性所展示的现实意义也就不同。妖魅的坚持,就是邪恶;书生一厢情愿的坚持,就是迂腐;喜欢玩乐的人坚持,就是痴迷。邪恶误人杀人,终究也难逃覆灭;迂腐害人害己,唯有改变才能挽救危局;痴迷不仅仅留下笑柄,还伤了自己误了大事;只有恪守道德准则的坚持,才能到达理想的境界。纪昀强调,人们一定要毫不松懈守护好自己,要修炼得内心足够强大,对于邪恶才能有足够的免疫力,才能防范来自邪恶的各种侵扰。对于迂腐、痴迷,纪昀一向不以为然,常常是以讥讽和嘲笑来劝诫。他劝人们,一味痴迷,原本的快乐就成了苦难;一旦明白事理,苦难也能转化为快乐。

轮回之说,凿然有之。恒兰台之叔父,生数岁,即自言前身为城西万寿寺僧。从未一至其地,取笔粗画其殿廊门径,庄严陈设,花树行列,往验之,一一相合。然平生不肯至此寺,不知何意。此真轮回也。朱子所谓轮回虽有,乃是生气未尽,偶然与生气凑合者,亦实有之。余崔庄佃户商龙之子,甫死,即生于邻家。未弥月,能言。元旦父母偶出,独此儿在襁褓。有同村人叩门,云贺新岁。儿识其语音,遽应曰:“是某丈耶?父母俱出,房门未锁,请入室小憩可也。”闻者骇笑。然不久夭逝。朱子所云,殆指此类矣。天下之理无穷,天下之事亦无穷,未可据其所见,执一端论之。

译文

轮回之说,确实是有的。恒兰台的叔父,出生才几岁,就自己说前身是城西万寿寺的和尚。他从未到过那个地方,拿起笔粗粗勾画那里的殿廊门径、装饰摆设、花树行列,有人去验证,都一一相符。但是,他平生不肯去那个寺,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真正的轮回。朱熹所谓的轮回,就是指死人的生气未尽,偶然与活人的生气凑合起来,这种情况也确实存在。我家崔庄佃户商龙的儿子,刚死,就出生在邻家。还没有满月,就能说话。元旦那天,父母偶尔外出,只有婴儿在襁褓里。同村一个人来敲门,说是恭贺新年。婴儿能辨别出他的语音,急忙回答说:“是某老丈吗?父母都出去了,房门没有锁,请进屋来坐一会儿。”听到的人又惊又笑。但是这个孩子不久夭折了。朱熹所说的,大概是指这类情况。天下的道理无穷无尽,天下的事情也无穷无尽,不能根据自己的见闻,偏执于某一个方面来理解。

德州李秋崖言:尝与数友赴济南秋试,宿旅舍中,屋颇敝陋。而旁一院,屋二楹,稍整洁,乃锁闭之。怪主人不以留客,将待富贵者居耶?主人曰:“是屋有魅,不知其狐与鬼,久无人居,故稍洁。非敢择客也。”一友强使开之,展襆被独卧,临睡大言曰:“是男魅耶,吾与尔角力;是女魅耶,尔与吾荐枕。勿瑟缩不出也。”闭户灭烛,殊无他异。人定后,闻窗外小语曰:“荐枕者来矣。”方欲起视,突一巨物压身上,重若磐石,几不可胜。扪之,长毛鬖鬖,喘如牛吼。此友素多力,因抱持搏击。此物亦多力,牵拽起仆,滚室中几遍。诸友闻声往视,门闭不得入,但听其砰訇而已。约二三刻许,魅要害中拳,噭然遁。此友开户出,见众人环立,指天画地,说顷时状,意殊自得也。时甫交三鼓,仍各归寝。此友将睡未睡,闻窗外又小语曰:“荐枕者真来矣。顷欲相就,家兄急欲先角力,因尔唐突。今渠已愧沮不敢出,妾敬来寻盟也。”语讫,已至榻前,探手抚其面,指纤如春葱,滑泽如玉,脂香粉气,馥馥袭人。心知其意不良,爱其柔媚,且共寝以观其变。遂引之入衾,备极缱绻。至欢畅极时,忽觉此女腹中气一吸,即心神恍惚,百脉沸涌,昏昏然竟不知人。比晓,门不启,呼之不应,急与主人破窗入,噀水喷之,乃醒,已儽然如病夫。送归其家,医药半载,乃杖而行。自此豪气都尽,无复轩昂意兴矣。力能胜强暴,而不能不败于妖冶。欧阳公曰:“祸患常生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岂不然哉!

注释

鬖鬖(sān):毛发垂下来的意思。

噀(xùn):含在嘴里喷出来。

儽(léi)然:疲惫、颓丧的样子。

译文

德州人李秋崖说:他曾经和几个朋友去济南参加秋试,住进了一家旅店,旅店的房子十分破旧。而旁边一个院子,有两间房屋,看上去比较干净,房门却锁着。他们责怪旅店主人不想给客人住,难道想留给有钱人住?主人说:“这两间房有魅怪,不知是狐还是鬼,好久无人敢住,所以比别处干净一些。我不敢挑选客人。”有个朋友坚持叫主人打开那两间房,铺开被褥独自躺下,临睡前放出大话说:“如果碰上男鬼,我就比比力气;若是女鬼,正好陪我睡觉。别缩着不敢出来。”他关门吹灭蜡烛睡下了,也没发生什么事。夜深人静后,他听到窗外有人小声说:“陪你睡觉的来了。”他正要坐起来看,突然有个大家伙压到他身上,重得像磨盘,简直受不了。摸一摸,满身披挂着长长的毛,喘气的声音像牛吼一般。这个朋友一向很有力气,就同那个家伙搏斗起来。那个家伙力气也很大,双方撕扯滚打,几乎在屋子里滚遍了。另外几个朋友听到声音来看,房门紧紧关着,只听见里面“砰砰訇訇”的。约摸过了两三刻钟,那个怪物被一拳击中要害,“噭”地一声逃走了。这个朋友开门出来,见众人围绕着站在门外,就指天画地描绘起与怪物搏斗的情状,看上去很是得意。当时刚交三更,大家各自回房睡下。这个朋友将睡未睡时,又听窗外小声说:“陪你睡觉的真来了。刚才我本想来,家兄非要先跟你较量较量,因而有所冒犯。如今他已经是羞愧不敢来了,我恭恭敬敬前来赴约。”说罢,女子已经来到床边,她用手抚摸他的脸,手指纤细若春葱,润滑如玉,脂粉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这个朋友明知她居心不良,却喜欢她温柔妩媚,就想暂且与她同床,看看她怎么变怪。于是他将女子拉进被窝,极其缠绵亲热。正觉得欢畅时,他忽然觉得女子腹中猛一吸气,立即心神恍惚、血脉沸腾起来,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不醒人事了。早上,他不开门,叫也没人应声,朋友们急忙和主人一道破窗而入,用水喷醒他,已经有气无力是个病人了。众人将他送回了家,他求医问药治了半年,才勉强能够拄着拐杖走路。从此后他豪气丧尽,再也没有那种趾高气扬的样子了。这个人的勇力可以胜强暴,却不能不败于妖艳女子之手。欧阳修说:“祸患常起于微小的疏忽,智勇者多败于他所溺爱的事物。”难道不是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