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教养(第3/4页)

她束手旁观。她应和着人类中一部分的感觉与思想,他们对其表示遗憾,但他们不打算调整她。而当她飞向女性的时候,他们不仅发出谴责,而且避之唯恐不及。

凯瑟琳·麦考莱则论道,此乃“一种陈腐而愚蠢的观点”,

即认为女性贞洁的首要威胁在于一种腐化人格的极端力量。可是自然绝不会创造出这种脆弱的生灵。人类心灵乃由更高贵的质料所构建,绝不容易腐化。并且,女性即使经历极为不良的环境与教育,她们也很少变得完全放纵,除非她们被另外一些恶毒而怨愤的女人抛入绝望的境地。

玛丽·海斯也同意,正派女性对于妓女产生的“愤恨、鄙夷与恐惧”的感情无论多么自然,仍然是错误的。即使最堕落的妓女,她们实质上也是“好色之徒”与“悲惨环境”的受害者。因此,每一个女人应当“反躬自省并自问,如果我的心灵与行为比那些不幸的姊妹更纯洁,我难道不是更该心怀感激,而非沾沾自得吗”?

不过,在另一方面,即便最具同情心的改革者也多半同意,持续的乱交会给女人的“性别与人性带来耻辱”。更普遍的一种假定乃是,仅仅一次失足就无可挽回地玷污了女性并毁灭了她的美德。威廉·佩利是18世纪晚期最有影响的道德家之一,他正是此种观念的典型代表。他认为一个女人一旦受到诱骗,就立刻转变为一个妓女:“正如一个女人的美德是得自于此,她贞洁的丧失也就意味着其道德原则的崩溃,我们得明了这一后果,不论这种罪恶的交媾是否被发觉。”甚至边沁也认为,谈论一个“姘妇”或“娼妓”被人引诱是不合逻辑的,这些女人已经没有底线,甚至强暴她们也不一定是犯罪。简言之,在18世纪,一方面是人们对于女性之纯真的强调,以及将妓女视为受害者的同情视角;另一方面,一种蔑视下流女性的趋势也持续存在着,甚至在某些方面愈演愈烈。

这种情况不难理解。司法惩罚之消失,以及男人拥有了更多自由,都使得对于妇德的要求越来越沉重。如今,女人的自律成为了一切性道德的关键。当女性的整体文化都建立在此之上时,如果一个女子未能尽此义务,那么她就是不可原谅的。这一点甚至得到了浪荡子与教会人士的认同。一如洛夫莱斯之谑言:“是否因为我们男人难以抵抗诱惑,女人就有理由也这样,而她们整个的教育都在于提防与警惕我们的引诱啊?”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一个女人的失贞在最好的情况下,被认为展现出一种致命缺陷,而在最坏的情况下,则让人怀疑其是否纵欲偷欢。不论哪种情况,她的堕落都使其成为其他女性在性别与社会层面的敌人。她们偷了男人,她们退化为使人反感的、不配做女人的妖精,而且这些人还对其他女人构成威胁,使她们堕落,蹈其覆辙。正是由于这一切,人们必须避开她们——她们的同性尤须如此。

这种态度又因为教育与贞洁的一种新联系而得到了强化。工人阶级的女性尤其面临着被引诱的危险,这一事实使她们获得了一定的同情与理解(佩利就说,“地位较低”的女性“最容易接触到这种引诱”)。但是在很多评论者心里,她们的脆弱性唤起的是轻蔑而非同情,因为这似乎确证了那个基本观点,即女性越贫困、越缺乏教养,也就越容易成为或变得不道德。曼德维尔在1724年写道,“中等阶层”之下的女性,没有被教育得那么正派,如果她们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姿色……能够吸引年轻人,她们的贞洁就绝无可能保持长久,肯定会委身他人”。当笛福读到这段话,也认可道,所有女人在某种程度上都“警惕与防备着”色欲,不过这种“内在的淑德……在有地位的人之中,总是要靠教育来增进”。

到1740年,这一社会偏见与两性双重标准之融合,乃是《帕梅拉》情节的核心,在其中女主角受到的压制不仅来自女性之依附性的传统,也来自强大的社会歧视。在不去冒犯社会纲纪的情况下,保护贞洁困难重重,这正是此书的一个重要主题。所有更有地位的人都认为,鉴于其双重的不利因素,她肯定会不可避免地委身于人。而一旦她这么做了,他们又会加倍地指责她,指责她的软弱与下流。她只不过是“着色的泥土”,B先生的姐姐嘲笑道,她认为帕梅拉已经屈服了。“当我认为你清白时,我确实同情你”,可如今她心怀鄙夷:“噢!帕梅拉,帕梅拉,我很遗憾你这般地表里不一、装腔作势,我看你真是没得救了!你曾经是一个端庄、纯真与谦逊的女孩,可如今,你简直一无是处,只是令人害怕。”类似的想法也出现在很多“反帕梅拉”读者的反应之中,例如亨利·菲尔丁,他批评这个故事根本不可信,甚至有害。在他们看来,不论这个低微的女人最终屈服了,还是她偷偷地与人苟合——不论哪种情况,她必定缺乏美德与贞洁。一位颇有派头的批评家轻蔑地评论道,帕梅拉只不过“是个轻佻女子罢了,任何一个头脑正常或谈吐无碍的男人,都可以在一周或两周之内将其揽入怀中”。

长久以来人们一直赞赏,在1800年前后的几十年间,英国的中产阶级与工人阶级首次以一种具有凝聚力和自我意识的整体出现了,而在当时,阶级也成为了区隔社会的主要方式。最近人们也指出,性别的意识形态对于阶级认同的构成具有核心意义。我们在道德与社会结构的争论中看到的实是此一问题的背面:阶级之观念的日益重要如何影响了男性与女性气质之观念。

在维多利亚时代,各种有关此种联系之精妙复杂的假说纷至沓来。基督教医生与女权主义者伊丽莎白·布莱克威尔在19世纪80年代基于生理学与文化上的原因,指出工人阶级之放荡有如原始人和禽兽:“他们生活在国家的野蛮之地,以及大都市的贫民窟中,男人与女人都淫乱不堪。”对于无数受过教育的观察者来说,底层女性之下流与放浪乃是不言而喻的。

这种态度的起源在一个世纪以前已可窥见。1772年一位有教养的作家轻蔑地说,“下层阶级的女人”没有任何性禁忌,她们被黑人吸引,“因为难以启齿的缘故,如果法律允许的话,她们会跟马和驴发生关系”。这是一种极端的观点,不过根据很多18世纪晚期评论家的看法,似乎显而易见,就整体而言,劳动阶层的女性更无教养,更不文明,更没有妇道,也更缺乏美德。这并非她们的个体堕落,而属于一种系统性的社会问题。“伦敦如此地藏污纳垢,以至于下层民众多被污染了。”一位牧师在1786年评论道。其结果则是,“伦敦,确切来说,是这个国家,它的女仆已寥寥无几,妓女却泛滥成灾,这么说似乎过于严厉,然而实情即是如此”。不贞对于普通女人而言无足轻重,一个律师对此颇为认可:“在下层人群之中,贞洁这种本性的约束力已丧失殆尽,人们渴望着获得更大的快感。”另一位批评家说道,女性之贞洁显然是“风俗、习惯以及教育”的产物,而非来自“本性与内在”,正缘于此,“即便从比例上说,在那些有地位的人中,荡妇的数量也比下层中的人要少,尽管前者的生活往往慵懒而奢侈”。约翰逊博士同样认为,“人受到的教育越好,就越正派”,所以“就我耳闻目睹来说,女士的地位越高,经济越富裕,她们就会越有教养,越有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