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约旦的城市

约旦是个小国。倘若你砍掉其沙漠边缘,就着实变得非常小了。从首都安曼出发,要是你驱车东去,出城以后便径直进入沙漠,朝北或向西行驶,不出几个小时,你就会到达叙利亚边境或者以色列的停战线。然而,在这些狭小的范围之内,约旦所涵括的名城,比当今世界其他幅员最辽阔的国家都来得多。耶路撒冷和撒马利亚,伯利恒和希伯伦,纳布卢斯和示剑(1),杰拉什和乌姆杰马尔,与费拉德尔菲亚(2)密不可分的安曼,举世无双的杰里科:简直就是一长串名字!这只不过是第一拨,其实名录大可再增加上一两倍。

耶路撒冷和撒马利亚——分别是犹大王国和以色列王国的都城——有两个方面非常相像:两座城市都建造在高处,设计规划的规模都非常庞大。二者中随便哪一座都可以作为公元前最后一个千年世上最强大的某个帝国的都城。当你绕行于两座城市之际,很难相信它们之所以兴建,只不过是要作为两个高地上的蕞尔公国雄心勃勃的都城之用。腓尼基人的城市——提尔、西顿和艾尔瓦德——较之后方内地的乡村国邦,都更为富足、文明程度更高,但不管是跟撒马利亚还是跟耶路撒冷相比,却都不过是方寸之地而已。

今日的撒马利亚和今日的耶路撒冷之间的对比,反映了以色列和犹大王国在遭到囚虏之后所作反应的区别。撒马利亚已经收缩到一个村庄的规模,孤悬在巍峨高山的东南侧翼上。原先的堡垒如今是种植着橄榄树和无花果树的果园,先前的城市广场已成了打谷场。在我们路过的那个7月的下午,村里包括人和牲畜在内的全体居群,都在打谷场上忙乎着,打谷脱粒,扬去谷壳。顺南坡半山轮廓铺设而下的带柱廊的街道,眼下已经退化成了乡间小道。唯有山巅上——顶上覆盖有供奉祭拜奥古斯都的神殿遗址——所看见的景色,还依然如故。从这一有利地势上,你可以朝西远眺,越过逐渐下降的山脉,望向一片闪闪发亮的大海。今天,正如暗利(3)和亚哈(4)的时代那样,目力所及的海岸都掌握在外人手中。同当今的约旦王国一样,古代的以色列王国是个内陆国家,没有地中海沿岸地区,只有通往亚喀巴湾的不牢靠的通道。

与撒马利亚不同,在耶路撒冷,古老的高地依然被一座有着固定城墙、生机勃勃的城市所占据;然则自从大卫王的时日起,这座筑有城墙的城市就已逐渐向北蔓延,将原先的城址留在目前的围圈之外,但把各各他(5)和圣墓的传统旧址纳入怀中。现代的墙围之城出自世上最不屈不挠的两位建造者之手:以土买(6)人希律王和罗马帝国皇帝哈德良;他们所修建的建筑那实实在在的遗迹,是耶路撒冷必须展示的最令人难忘的古迹遗址。希律已经在谢里夫圣地(7)开阔的广场和安东尼堡的铺华石路及贮水池中实现了不朽(8)。安东尼堡依然存在,从铺华石路(耶稣遭受鞭笞的地点)往下,就在目前锡安女子隐修院的下方。被夷平用以承载建造希律圣殿的圣地,如今承载的是倭马亚王朝哈里发阿卜杜勒—麦利克所建的美丽的圆顶清真寺(9)以及较晚才建成的、更为世人熟知的阿克萨清真寺。

不过,对历史学家而言,古城耶路撒冷最饶有兴味的部分在于,当他越过圣地的南面城墙、或者说是越过马格里布城门附近当前城南的围墙举目南望时,出现在他下方的那一道狭窄倾斜的山岭。这是奥菲尔山,大卫王攻取下的耶布斯人的城市。那般低矮的山嘴,处在锡安山和摩利亚山的俯视之下吧?它究竟是如何得以防御的?为什么此处会成为城市规划者的第一选择呢?在投掷武器的最长投射距离尚且还是弓箭射程的年代,那里算是易于抵御来袭。之所以得到青睐,是因为那里控制着两处终年不断的泉水:位于其西南方的赛洛姆池(10),以及东翼下缘的童女泉。在耶路撒冷面临亚述某次进攻的威胁之际,犹大王国的希西家王唯恐童女泉防守不住,就在奥菲尔山下的岩石间开凿出了一条隧道,以便童女泉的泉水流入赛洛姆池,后者在公元前8世纪的城墙范围内可以安全无恙。这两处泉水,是如今以圣墓教堂和圆顶清真寺为焦点的古城的生命之源。

耶布斯人的要塞坚守在不断侵扰的犹大派和不断侵扰的便雅悯派之间的边界上。南下驱车前往伯利恒和希伯伦,你就到了犹大王国的中心。不过即便是犹大王国这块小小的山区,也看得出表现在两座城市身上的对照之处。伯利恒是传统认定的耶稣的诞生地,希伯伦则是传统意义上希伯来祖先的埋葬地。伯利恒显得特别具有基督精神,希伯伦显得特别穆斯林。然而虔诚敬神超越了两种对立的排他性宗教之间的障碍。有一群来自波斯的穆斯林朝觐者,我们先是在希伯伦的亚伯拉罕清真寺遇见过了,后来在当天早上又出现在伯利恒的圣诞教堂(他们恭恭敬敬地脱下鞋子才踏入这片基督教的圣地,此举令我们倍感羞愧)。

犹大王国和阿提卡地区一样物力维艰。所谓的流奶与蜜之地(11)却无法长满玉米。这是一片嶙峋岩石与低矮灌木丛构成的土地,目前除了种植果树之外,也只适合粗放畜牧。伯利恒周围有些种植园,但希伯伦已是犹大王国在海拔高度和肥沃程度方面的最高水准了。

约旦城市的名录接连不断,但我写作的篇幅几乎已经用尽。请随我快速穿过介乎于以巴路山和基利心山之间呈东西走向的山坳通道。在通道的东面山口,兀立着而今正被美国考古学家发掘出来的示剑古城,据守住了两座圣山边上的广阔玉米田。在通道的咽喉要处,坐落着威震四方的纳布卢斯城——罗马人创建的尼阿波利斯(12)——一座流水灌溉、遍野绿树的山谷从城市往下,朝西北方撒马利亚的方向延伸而去。现在请与我一同站在希腊城市费拉德尔菲亚的卫城堡垒南缘,俯瞰蔚蓝的雅博河山谷间的罗马剧场,再环视四周看看如今的安曼城,城市牢牢扼住峡谷,爬上山坡。“在有费拉德尔菲亚之前,我就存在了。”安曼大可引以为豪。因为这是拉巴斯阿蒙(13),和以色列亦亲亦敌的一支希伯来人(14)的都城。希腊人的城市如同其名字一样转瞬即逝(15),而闪族人的城市生生不息不断发展。

杰拉什和乌姆杰马尔:均是独落在沙漠之中的广阔废墟;两座城市都在同样的年代,即基督教纪元初始的四个世纪期间兴盛蓬勃。然而二者就外在和氛围上的对比鲜明至极。杰拉什可谓活泼,而乌姆杰马尔则阴郁。杰拉什横跨在光秃秃的石灰岩质山丘间的峡谷上;但草木不生的情形由于有了沿着终年不断流入谷底的涓涓细流岸边的那些绿树地带,故而有所缓解抵消。乌姆杰马尔四散蔓延在一片平坦的沙漠上,缺水干燥。离远了看,好像是一座苍翠树木聚集的绿洲,但随着你靠近以后就发现,墨绿的色块原来是充斥着玄武岩所筑墙体的荒野。这儿的生命取决于蓄水池,近来有个最大的蓄水池已经得到整修翻新了。骆驼和驴子在那儿饮水,眼下被用作打谷场的古代铺石路面是这座惨淡城市唯一的荣光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