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骇人的倭马亚家族

浩荡的历史长河中最具讽刺意味的大事之一,就是穆罕默德所建立的王室的命运。穆罕默德遭到了重大挫折。不走运的先知抵挡不住诱惑,意图作为政治家和战略家而功成名就。然而,在麦地那追求并且赢得现世的成功之际,穆罕默德不知不觉也为他麦加的对手们出了力。当情境发展到现实政治的较量时,麦加的商人贵族面对他们古怪的市民同胞都能应付自如,更远胜穆罕默德勇武但手段不够的堂弟兼女婿阿里。待到穆罕默德成功切断麦加通往叙利亚的商路以后,麦加人在感情用事的麦加在外流亡者(1)开出的宽大条件下投降了;不过,表面上虽然归顺于穆罕默德,皈依了伊斯兰教,但古莱什部落并无真心诚意。他们可不打算被永久地剥夺权力。既然他们起初就未能压制伊斯兰教,后来又无法驱逐伊斯兰教,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施展名义上进行皈依的计谋,以此控制伊斯兰教之后再顺势而为。他们等待时机,直到发现阿里可以成为他们的牺牲品,发现穆阿威叶是他们命运的使者。

就史上所知,穆阿威叶在政治才能方面是手腕灵活、意志坚韧的一大高手,跻身于奥古斯都、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刘邦和加富尔之列。论及计谋方略,可怜的阿里完全望尘莫及。穆罕默德辞世之后不出二十九年,先知一手创建、他的继任者又迅速将其扩张为广阔帝国的国邦,已经成了欣德之子穆阿威叶手中无可争辩的战利品。这位令人敬畏的麦加商人贵族曾是穆罕默德最大的死敌。和穆罕默德不同,穆阿威叶创建的王朝——倭马亚王朝——持续了九十年之久,统治着从木尔坦和塔什干到亚丁、从亚丁到直布罗陀和纳博讷的广阔世界。

穆阿威叶及其继任者们为他们的臣民作出了一项重大贡献:他们通过灵活圆通的手段而非诉诸武力,大体上维持住其在动荡阿拉伯世界的统治地位,因此将和平与统一赋予了一大部分人。作为讲求实际的商人,他们征收了大量佣金,作为对他们劳心劳力付出的补偿;作为除了名义之外各个方面都顽固不化的无信仰分子(唯一一位虔诚的穆斯林哈里发欧麦尔二世除外),他们沉溺于为文明所憎的最坏事物,无所顾忌地公然藐视伊斯兰教义。他们酗酒,还用过去一千年间滥觞于叙利亚的古希腊风格镶嵌画和绘画装饰他们的宫殿。他们尽情破坏伊斯兰教有关绘制生灵图像的禁忌。他们雇用了精于此道的信奉基督教的艺术家,而且还不满足于描绘表现动物和男人。他们最偏爱的定制绘画是女人像——最好是裸体的,至少腰身以上是裸体的。

他们怎么能如此有伤风化,如此亵渎不敬,却仍在长达九十年的时间中不受惩罚呢?当耶洗别和亚哈(2)无视对耶和华的正统崇拜时,报应随即而来;和以色列王国一样,伊斯兰国度也有自身的狂热者。哈瓦利吉派(3)在激进好战方面可不比利甲族人逊色。因此,人要再次发问了,倭马亚哈里发们是如何做到的,竟能比暗利王室更为顺遂长久?人或许并不喜欢或者欣赏倭马亚哈里发们,但他们的精明活络之处,确实博得了我们不那么心甘情愿的尊重,而且不禁要感激他们留给我们的那些艺术作品。

来看看倭马亚哈里发希沙姆位于裂谷中的宫殿,在杰里科以北不远处。你会在此发现世上现存最大的古希腊风格的镶嵌地板。最稀奇的珍品是希沙姆本人和他半裸的天国美女的灰泥装饰雕像,目前存放在耶路撒冷的博物馆里。但最美的则是酒色之徒放荡作乐以后用于休憩的那个房间当中较小的一幅镶嵌画。画中的生命之树依然生机勃发,色彩鲜艳的累累果实挂在摇曳的枝头,而和平与战争,善与恶,在树下彼此对峙。树干左边,性情温和的鹿群在啃食着最低矮处的树叶,而右边有一只鹿正遭到一头跃身而起的狮子的撕咬,痛苦不堪。即便是在古希腊文明的全盛时期,也创造不出以同样表现形式呈现得比这更精美的艺术作品。倭马亚家族的资助成就了古希腊艺术一段光辉灿烂的尾声。

倭马亚家族最令人称奇的遗产是他们位于沙漠中的宫殿。耶路撒冷的阿卜杜勒—马利克清真寺、大马士革的瓦利德清真寺、温暖裂谷中的希沙姆冬宫:这些建筑都在常人的预料之中,想想吧,一支麦加的市民族群,突然间就获得了对于一个幅员辽阔、物产丰饶的帝国的主权统治。但为什么他们还在荒野之中为自己建立了宅邸呢?倭马亚家族绝不是贝都因人,他们代代传承的职业之一便是管理和剥削贝都因人,不过他们自身却习惯于城市生活,仿佛他们出生成长在安条克或者亚历山大。然而茫茫旷野中若干座狩猎小屋依然兀立着,见证他们对阿拉伯大草原显而易见的思乡之情。这种对简单生活的膜拜仪式难道只是装模作样,就像玛丽·安托瓦内特(4)在她当儿戏消遣的农庄里作势装扮成牧羊女一般?5月从巴尔米拉去往鲁萨费的途中,我曾参观过两座位于沙漠中向北的倭马亚行宫——西堡和东堡。7月期间,念及自己身处安曼,我于是抓住机会去参观了构成南方城堡群组中的三座:穆舍泰堡、海拉奈堡和阿姆拉堡。这三座城堡中的第三座,正如希沙姆位于裂谷中的宫殿,起初也用绘画装饰。哈里发连同四位被他打败、在他身后排列成队的国王的那幅画已经褪色模糊,而天国美女和黄道十二宫符号依然清晰可见。

这个7月的日子里,沙漠颇为热闹。大批骆驼成群聚集围绕在稀少的水塘边,在我们最东端的艾兹赖格堡,那里有植被在池塘边缘生长,还有一泓水量惊人的清泉,自许久前早已凝固的玄武岩浆的下方涌了出来。在这个闻名遐迩的饮水点,我们受到了五个大人和男孩以及两只羊的盛情款待(在西亚,羊也有人权,自认是社会的正式成员。假如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你就无法领会福音书所描绘的有关羊和它们的牧羊人之间联系的意象。在亚洲,羊不像在欧洲那样被围赶到一起,而是处于引领之下;羊群和牧羊犬一道,回应牧羊人的呼唤)。

阿姆拉堡:多么迷人的小型王宫,墙面和穹顶都经过妙笔精绘,王宫高踞于干涸的博托夫干河岸边。7月里,地表没有一点水的迹象;而穿过这砂石河床向上游去,树冠浓密的树木跃然而出,如同小孩玩的诺亚方舟玩具上的树木。莽莽荒野之中何等的生机,何等的美景啊:哈里发为他的小特里阿农宫选取的地点多好!把王宫装点得多美!阿姆拉堡映衬在沙漠之下的如画景色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我回想起来,沉浸在愉悦之中,就无法苛责这个创造出阿姆拉堡的王朝了。倭马亚哈里发们无疑骇人听闻,但其实我既不是哈瓦利吉派的成员,也不是利甲族人,所以我不必愤愤不平。另一方面来说,我生性有亲希腊的倾向,因此为倭马亚家族开明资助古希腊艺术而深怀感谢之情,他们发现在他们引以为家的罗马帝国的先前行省中,古希腊艺术依然是流行事物。再者,这些倭马亚哈里发们都不仅仅有教养,而且怀柔包容。所以天主对他们、对耶洗别,以及对可敬的希律王(我说的可敬是对作为建造者的希律王,作为个人他可无甚可敬之处)都算仁慈宽大。至于阿布·穆斯里姆、耶户和约拿达,我不打算替他们祷告,宗教狂热分子大可自我防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