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到花甲

淳祐五年(1245年)的一个春夜,热闹了一天的江苏常州知州府安静了;知州府大厅的中堂悬着一个大大的飞金“寿”字,煞是传神,厅堂四周挂满了寿联:

德如膏雨都润泽

寿比松柏是长春

甲子重新如山如阜

春秋不老大德大年

这是宋慈的六十大寿。这年他虚岁六十。古代,人们是算虚岁的。这些寿联都是本城文武官吏、商贾富豪、名流居士,以及邻县的官吏们送来的。然而这个寿辰之夜,宋慈却为一种难以名状的不愉快感觉所困扰。

热闹了一天,客人们都走了。宋慈送走的最后一个客人是单梓林。这单梓林就是宋慈十九年前出山任信丰县主簿时,他的上司单知县。如今单知县已不是仕途中人了,他早于几年前回到老家来,经营起了父亲留下的“千亩雪”织锦坊,这是常州最负盛名的织锦坊。

送走了单梓林后,宋慈心中忽然感到有种空虚之感,这种空虚之感很快又变作烦乱,而且乱得异乎寻常。不愉快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一会儿就占据了他的心。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源于什么,难道是因为单梓林走了?当然不是。那又是什么呢?宋慈自己也想不清楚。

对夫人这次为他做寿,宋慈原是极欢喜的。为了高兴一番,他给单梓林和本城“无凡草”药铺一老一少两个药工,以及“千行锦”雕坊的一个掌柜等几人发了帖子,可是不知怎么,城里所有的大小官吏几乎都于十日前就吹吹打打送礼来了,弄得他请帖未发,倒不得不先坐下来给这些人写了谢帖,并差人将礼物一一送回。

谁知今日,他还系着围裙,亲自动手在后院宰了一头大肥猪,并亲自剖腹开膛,剥取内脏,剔骨下肢,芪儿在旁做了他的帮手,他还兴致勃勃地问芪儿:“你看父亲的手艺如何?”

“父亲拿出了剖尸的技术,那还用说。”芪儿笑道。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急管繁弦的鼓乐之声,霍雄匆匆奔入后院:“大人,今日不但本城的官吏富豪,就连邻近各县的官吏也都备了厚礼,相继而来。”

“岂有此理!”宋慈怒了,他将手里的宰刀一扔,那刀尖深深地插进了宰架。

“外公!外公!”小赓儿喊着,同小宝还有小萱儿一道跑了进来。小宝接着说:“来了好多好多人呀!”

这小赓儿已经五岁,小萱儿三岁多,小赓儿是童宫与秋娟的小男孩,小萱儿是霍雄与芪儿的小女孩。五年前,也是在这知州府内,宋慈夫妇做主,让芪儿与霍雄成了婚。小赓儿出生后姓宋,取名赓,有承接宋门一线香火之意。

这时,宋夫人也匆匆来到了后院:“老爷,人家既然来了,怎好拒人于门外?”无奈,宋慈只得做了让步,不得不出来招待大家。

然而,这是他心情不愉快的潜在原因吗?似乎不是。

“老爷,你累了,先去歇息吧!”宋夫人也没有察觉到他心里的变化,当送走客人回到厅上时,夫人就这样对他说。

他没有回卧房,却来到了书房,他觉得自己不是累。

他在藤椅上躺了下去,微闭了双目,不知怎的,日间众官员赞誉他的许多话,在耳膜中撞响:

“大人谦挹峻厉,威爱相济……”

“大人德为世重,寿以人尊……”

“大人才智冠世……”

“大人……”

“大人……”

“噗——”宋慈不禁鼓腮长吹了一气,似乎想吹散耳边的余音。他并不因此而陶醉,对这些“赞誉之辞”,他那贯于思索的头脑在宴间就细细揣摩过了,认为倘若把它分类,大抵可分为三:一是出于真心,二是出于礼貌,三属阿谀奉承。

月亮上来了,皎洁的月光从楼角那棵老桂树的叶缝筛进房来,那碎影使他的心里更加烦乱,思想愈不能集中了。终于,他在房内坐不住,起身出到庭院中去。

“花好月圆庚星耀彩,兰馨桂馥甲第增辉。这幅字,写得最好。”厅堂里传来芪儿的话音。透过窗牖,宋慈看到,是芪儿与母亲等人在厅上欣赏那些寿联。看得出,他们心中都充满了喜悦。宋慈没有惊动他们,下阶来到了庭院。

庭院四周,花草木石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清澈,宋慈也沐在那月光中。但此刻他却是凝神注视着月光在自己身旁拉出的瘦长身影……蓦地,几日前夫人让他试穿新衣时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老爷,这几年,你老多了!”

“老多了?”

那时,他还不以为然,可是今日宴间,看到那些年高过他,却仿佛比他“年轻”许多、保养得相当好的官员,他感到自己确实老多了。

“外公,外婆说要给你做寿了。”

“做寿?”

“是的,过几日,就是你的六十大寿。”芪儿说。

“我六十了?”

“看你,连自己的年岁都不记得了。”

这是更早几日的事。

“啊,六十,六十了……都做了些什么?”

想到老,他倒渐渐冷静下来,开始反省自己的一生,而且像从前审理案件那样,逐年加以严格审查。

他想起了少时的苦读,那时父母和先生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刻苦求学谋求入仕。他自己也曾这样认为;只有首先谋求入仕,才好竭尽才智上报社稷下安黎民。他努力了,也入仕了。因而入仕以前的生活,应该说是无悔无愧的。

入仕后,因守制而丁艰于家,虽一事无成,但继续谋求学问,所能尽到的努力他也尽到了。那么出山奉职之后呢?

想到奉职之后,他的心里又渐渐激动起来:初任信丰主簿,官职虽微,但并不因此而觉得羽翅难展,足履难驰,循着仿佛是注定的路一步步走去。从主簿、知县、通判到提刑……在广东提刑任上,风尘仆仆走遍了广东的穷乡僻壤,审清了大批疑积案,平反了许多冤错案,辙迹所至,禁暴洗冤!回想这些,他的眼前就会跃动扑面而来的荒林野店,耳里震响驰奔的蹄声。然而想过之后,他便又陷入了一种空虚……他又听到了已很遥远的话音:

“老爷,查不下去了?”

“阻力非常之大。”

“安抚使大人知道你在追查吗?”

“他耳目众多,岂能不知?”

“那……”

“总能查个水落石出的!”

五年前,当他不肯置那支响箭上的匿名揭章于不顾,当他虽遇到种种困难仍坚决要查个明白,可是后来,他毕竟陷入了难以逾越的窘境。一日,他正独自坐在广州提刑司的集断厅内潜心阅卷,童宫匆匆奔入:“大人,圣旨到!”

“圣旨到?”他不无吃惊。

府门外,一彪人马拥着一辆黄盖车向提刑司驰来了……他甚至记得宦官抖动圣旨的窸窣声。他跪在堂前,听宦官高声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