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木棉花开时

次日一早,宋慈召集宪司全体办案书吏,与大家见面。

面对如此多的疑积之案,宋慈知道单靠自己的力量是难以办得好的。司内人倒不少,相继前来,黑压压地站满了前厅。昨夜外出的那个值狱官也被霍雄请来了,他已闻知提刑大人昨夜察狱的事,见了宋慈,忙先跪下请安。

“你昨夜哪里去了?”宋慈问。

值狱官心中原已忐忑,被这么一问,更是七上八下,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友人相邀,到波罗庙会看杂耍。”

波罗庙一带建有番坊,是外商居住之地,那一带入夜以后,灯火通明,繁华喧闹,贸易者有之,卖艺者有之。宋慈并不细究值狱官所言真假。“你且起来。”宋慈又对他摆了摆手,示意退下。值狱官连忙起身退下,与众人站在一旁。

宋慈又巡视众书吏良久,直到厅上无一人小声言语了,这才说道:“从前韩非子说,法乱则国乱。诸位都是食公门俸禄的人,当知道,若狱事不清,百姓何安?若百姓离心,国家何安!今日我先告知诸位,凡有渎职者,本官严惩不贷,愿诸位好自为之!”

厅上一片安静,听得见宋慈在案前翻动名册的声响。书吏们原也听说新来的提刑大人昨日翻了一天案卷,昨夜又察了牢狱,这会儿听了大人这番话,谁还敢随便出声。接着又听提刑大人传下令:自今日起,全体人员都参与整理案卷,谁负责哪一方州县,谁负责哪一类案子,都分工明细,职责明确。众人面面相觑,虽未出言,但彼此都对这位新大人的办事神速、果决暗自称奇。等到宋慈吩咐完毕,道一声:“你等都分头去办罢!”众人谁也不敢怠慢,立刻动作去了。

宋慈要查端平年间东莞秀才司马鼎谋杀小儿一案的卷宗,书吏们也很快就从案卷的千峰万壑中翻找出来了。

这一日,宋慈在审阅一个案卷时,目光忽然停在案卷中的“四珠娘子”四字之上。

“四珠娘子?”宋慈头脑中倏忽之间反映出察狱那夜,那个名叫蒋庆的人说他失踪的嫂子两乳上共有四个乳头的体征。宋慈认真审阅下去,这是一个发生在本城的斗殴杀人案——两个嫖客为争夺一个被称为“四珠娘子”的妓女,发生斗殴,当时双方均受了伤,并无大事,但数日之后,其中一人忽然死了,另一人就被捕了进来,又因证据不足而悬着。

宋慈立即提审这一囚犯,问得这“四珠娘子”果然是个有着四个乳头的女人。“是否就是蒋庆的嫂子呢?”宋慈又问明妓院所在,乃是光塔街的点花楼,当即命童宫、霍雄同去传那“四珠娘子”。

童宫二人到了那点花楼,方才入门,便有数名小鬟茉莉盈头不呼自来。二人把手一挡,叫传鸨母。鸨母来了,一身锦缎,光鲜耀目。鸨母告说:“有这人,但已被人买去为妾。”

鸨母所言是真是假呢?这点花楼内,每楼各分小阁十余,各处均有十数妓女,这样的地方不比别处,也不好逐一去搜。霍雄便问买主姓氏地址,童宫则瞪圆了双目,干脆望那鸨母厉声喝道:“你领我们去!”

鸨母领着童宫二人到了买主那儿,这是一个珠宝商人的大宅院,在这儿,果然找到了“四珠娘子”。童宫二人亮出传牌。商人不敢阻拦。他们把“四珠娘子”带到提刑司,宋慈传来蒋庆一认,蒋庆当即哭道:“嫂子,你叫我哥找得好苦啊!……”

没想到,这个案子就这样破了。

问讯之后,很快顺着踪迹找到了杀死那个富家女的真凶。那日,那个富家女也是进庙避雨的,因何独自跑来避雨,没人知道。而这凶手是惯于劫卖年轻貌美妇人勾当的,这凶手甚至就监在牢城,是一年前因犯了别的案子被捕进来的。至于蒋庆嫂子,是被凶犯胁迫着与那被杀的富家女换了衣裙,然后被带到广州,卖入娼门。此后,她自觉无颜,也就再不思回家之事……

于是,蒋庆成为宋慈接任提刑后获释的第一个囚徒。

自此,宋慈审阅案件越发入微入细,不敢有一毫轻慢之心!

嘉熙三年暮春,宋慈总算审阅完全部疑积案卷,对狱中人犯,也都一一审得口供。如此,他又发现了一些甚至尚未立案的嫌疑人犯,对这些人犯,他进行了谨慎审问之后,对其中确认为没有必要立案的,果断予以开释,一下子就放了八十余人,狱满状况也随之得到一些改善。

对于早已立案而状验未明,释析不清的案子,宋慈或批回原官重审,或转委他官复审,且根据难易程度分别限期审清。这期间,每日都有快骑驮着批文分送各州。当做完了这一切后,宋慈就决定离开广州,去循行部内。

这一年,宋慈已是五十三岁之龄,他带上童宫、霍雄一行人马,将部分重点案卷也装上车骑,取道上路了。

出了南门,宋慈头一晚宿在广州南郊的庄头村。这庄头村有个素馨坡,南汉割据时,诸王皆好宫女戴素馨花,这些宫女死后,多葬在这南郊庄头村的山坡上,诸王又派人在墓地周围遍植许多素馨花,这坡也被叫着素馨坡。此后,这一带的农人也多以种素馨花为业,“采之于灯,贩于城市”。宋慈这头一日审断了两个疑积案,其中一案便是一个卖花女子的陈案。

离开庄头村,宋慈向东南方向的东莞县进发。

暮春时节,沿途行去,仍可见得满枝红花的木棉树开得如火如焰。宋慈坐在车骑之上,眼见那木棉树魁伟挺拔,拨云探天,无论同何种树木长在一起,总是努力向上,高出一头,不禁心为之热。

一路轻车快行,东莞县不日已出现在车骑前方。宋慈一行抵达东莞,未赴县衙,先往那个名唤郗淦的莞香商人住宅而去。

“员外!员外!”看门的老仆连奔带跑,一路喊进,“提刑大人到……到我们家门口啦!”

郗员外四十余岁,正在内院浇花,听到老仆人喊叫,仍疑所听有误,执着浇壶,转出来问:“你喊什么?”

“提刑大人,要进大院了。”

“进谁家大院。”

“就是我们这座大院。”

这莞香巨商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但提刑大人亲自来到他家,毕竟前所未有,连忙奔迎出来。

“你就是郗员外?”宋慈问。

“小民正是。大人远道而来,小民不知,失礼了!”郗员外作揖道,将宋慈迎进了厅堂。

宋慈在厅堂里坐下,不待郗员外吩咐,仆人们已陆续端进了上好的龙凤团茶、一盘盘时令鲜果、精制糕点。宋慈看那茶具,是江西吉州窑白釉黑褐花瓷茶壶茶盏;那果品是荔枝膏、蜜姜豉、寿带龟、真柑、乳梨之类,非一般人家随时端得出的。晓得这确是一个战乱之年少有的南国巨商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