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阿香姑娘

浩浩荡荡的珠江水日夜奔流着,滋润着这四季常青的土地,给这片土地的人们带来了无限好处,也带来过灾难。端平元年,也就是宋慈到广州的前五年,珠江发过一场罕见的大水。这场大水从上游的西江、北江、东江,三江之上浩浩荡荡向广州涌来,沿江两岸,房倒屋坍,百姓遭灭顶之灾者不计其数。广州位于珠江三角洲的顶点,正处于三江之水的汇合处,洪水一来,加上台风袭击,海水内灌,冲毁城池,就连广州也成为泽国。

东莞县位于广州东南方向,发大水那年,当东江之水汹涌而来时,顷刻间浊浪排空,阿香与父老乡亲都被卷进了洪流……阿香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棵老榕树粗大的枝丫上,身上盖着一个男子的衫儿,面前有个裸着上身的青年男子。这男子她认得,是本城一个落第秀才。她甚至知道他双姓司马,单名鼎,而她是个糊裱匠的女儿,曾替他裱过字画。司马鼎见她醒来,先是一笑,继而又别转脸去。阿香姑娘想要揪去盖在身上的男子衫儿,但刚一抬手,她又不由自主地将那衫儿盖得更紧。

广东气候暖热,春夏之交,姑娘原本只穿一件薄薄的衫子,被大水一冲,衣裙早破得不成样儿,哪里还遮得住青春勃发的身体呢?一霎时,阿香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脸红耳热。然而此刻羞也无用,怕也无用。四下里都是一片汪洋,浊流就在距着不到一尺的地方,风仍呼呼地刮着,水面上还不时漂过陌生的尸体。不用多想,阿香明白是因了这个陌生男子,自己现在还活着。可是父母没有了,兄弟没有了,饥饿、寒冷、惊骇、悲伤,一齐向她袭来,阿香姑娘呜呜地哭了。

司马鼎默默地向树的上端攀去,他开始像鸟儿垒巢似的,折取树枝,在一个最适合建“巢”的地方,建起一个大“巢”,对阿香说道:“姑娘,你到这儿来吧!”

司马鼎说罢,自己又建另一个巢去了。也许是为司马鼎的沉着和镇定所感染,人在非常时期的求生本能与适应力往往也是非常的,阿香不哭了,并且穿起司马鼎的衫儿,果真顺从地攀到那个为她建的巢前,爬了进去,看看那巢竟还能躺,毕竟比树丫上舒适许多、安全许多。

夜幕渐渐降下,寒气更重了。朦胧中,有一具尸首向大树漂来,是具中年女尸。司马鼎又向下攀去,截住那尸,什么也不顾地将那女尸衣裙都剥了下来,然后放其裸着随波流去。

衣裙尚好。真可谓“中河失船,一壶千金”,此时此地能得这样一套衣裙也是千金不换的。司马鼎重又往上攀来,将那衣裙扔给了阿香,而后背过身去。阿香接过衣裙,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但也顾不得那是刚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了,迅速地换上衣裙,又将司马鼎的衫儿放在巢边,说道:“这,你拿去吧!”

司马鼎提起自己的衫儿,套上身,又建他的巢去了。

天完全暗了下来,脚下只有喧嚣的水声,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望见水天连接处有一个红点儿,那是火光,那火光会移动,像是船。他们大呼,先是你呼罢她呼,她呼罢你呼,而后是合作一处呼:“喂——喂——这儿有人啊——”他们呼喊得身上都出了汗,声音也哑了,但那红点儿反而渐渐不见了,眼前又是冰凉的黑暗。

天又下雨,雷声隆隆,雨点敲着树叶响个不停,闪电耀出惨白的光,不时照见雨脚如麻的水面打着旋儿,水像是又上涨了,阿香姑娘的心仿佛又坠进冰凉的海底……在这个可怕的、漫长的暗夜中,如果没有这个好心而淳厚的男子,如果不是这个男子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不知怎样才熬得到天亮。

雨终于停了,东方渐渐露出熹微的晨光,水天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雾霭之中,黎明到来了。

水又涨到了离他们建巢处仅有一尺的地方,天空仍是阴的,没有太阳,但白天毕竟使他们的心里充满希望。身上的衫儿渐渐被风吹干,水面上什么船只也没有发现。偶尔有几只水鸟飞来,在树上歇了歇脚,又凄凉地啼叫着飞走了。

一天一夜没吃任何东西,饥肠辘辘,他们必须喝水。虽然蹲在最接近水面的树丫上,弯下身去,便能够到水面,但为着不掉进水里,他们还得互相拉着手儿,轮着喝。尽管手的接触又使她心跳脸红,可是没有办法,命运把他们安排在这样一棵树上,要活下去,岂止是喝水,一切都是无法回避的。

整整一天,在盼望中过去了,没有船。又一个黑夜降临了,没有雨,水开始退了些,但风仍不停地吹。这晚,司马鼎对她说:“你放心睡吧!”

她果真睡了。是饥饿,是疲倦,她盖着他为她摘来的许多树叶,直睡到大半夜,她忽然“啊——啊——”地连声尖叫起来,一群蚂蚁爬进了她睡觉的地方,钻进她的衫裙,爬满她的身子,咬得她全身发抖,无处躲藏。此时,司马鼎在他自己的那个巢中歇着,闻声连忙摸索着过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啊——啊——”她喘着大气,说不出话,叫声听了令人毛骨悚然。司马鼎摸到她的身边,她已从巢中爬滚出来,一失足,险些儿落下水去,司马鼎一把拽住她,只这一拽就有几只蚂蚁爬到司马鼎的手上。咬得他疼出冷汗,他明白了,这是一种南方大蚁,它们群起而上,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将一头活活的老蛇咬食得只剩下一堆骨骸。司马鼎一边扶她逃得远些,一边果决地对她叫道:“快把裙衫脱掉,脱掉!”

分不清是她自己动手,还是他帮着她,在黑暗之中,她的衫裙一瞬时就脱光了……正是从这天夜里起,她认定,司马鼎就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

又一个黎明到来了,曙色为他们照见了生的希望——他们看到,水已经落下约有一尺。可她病了,全身发烫,唇儿干裂,喉中痛如火灼,她喝着他为她取来的水,那是用他的破衫儿伸进已经落下去的水里,吸饱了水,再拧出来给她喝的。

终于有万千缕阳光从空中穿射出来,透过颤动的树叶,照在他们身上,给他们带来了仿佛已隔绝了几千年的温暖。天要晴了,可是又一天过去,除了仍是一些水鸟飞来了又飞去,没见船儿。

这一个夜晚,她是在他的怀里度过的,她感觉到,他的身上也在发抖,他们紧紧地相抱着。天又亮了,又是晴天,水又退了些,但仍不能下树,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他惊喜无比的话音:“船!船!……”

惊喜之中,她举目四望,可是水天连处苍茫一片,什么船也没有。她知道,他也病了,那是他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