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光怪陆离

这宗双尸案并邱氏遭人奸杀案一破,信丰境内近两年来的那几件自死案也一并水落石出,一时间轰动全县。先前被称作“近年来兴讼生诉的极少”,现在衙门却忽然热闹起来,前来申诉的乡民络绎不绝。

最先递来诉状的是本县衙门当差的一个衙役的父亲,姓冯,状告本县大富,也即他的同族长辈冯老爷如何谋了他家田产。

这个案子,单知县曾经断过。事情似乎很明白,田产属于谁,不能凭口空说,当以田契为证。可是告状人拿不出田契,说是失火被烧了。曾经失火,这是事实,可是否真被烧掉,如何晓得呢?问冯老爷可有田契,冯老爷却拿出田契。

“那是假造的!”告状人曾这样指着冯老爷的那张田契说。

可是,冯老爷这田契是祖宗手上传下的东西,年代久远,已是十分陈旧之色,如何便能假造?上面白纸黑字,分明写得清楚,这田产是冯老爷父辈手上的东西,父传子,自然属于冯老爷。所以,单知县把田产断给冯老爷。

现在这宗案子重又告来,单知县见了蹙眉愠目直欲发火。不过,他还是把冯老爷传来,又令其取了田契,请宋慈再审一番。

这日,宋慈接了单知县递过的田契,还没有去辨真伪,倒先自心中一阵感动。心想,这样的事儿,要在别的官员,能这样做吗?

“单大人,”宋慈目光也十分恳切,“假如我把这件已定的陈案推翻了,大人……”

“推翻了便推翻了。”单知县说,“为官若不能解民之倒悬,梓林于心何安?惠父兄若把此案断个清白,也是梓林之幸啊!”

宋慈心里又一阵感动,心想刘克庄说他厚道确实不虚。当下,宋慈取田契前后左右细细看辨一番,未见破绽;随后把田契撕开一角,只这一撕,宋慈道:“这是假契。”

单知县一惊:“如何就晓得?”

“田契纵使年代久远,十分陈旧,但这旧,只在外表,内里则不然。你看这契,”宋慈掰开了撕口,“表里都是一样颜色,可见是假的。”

“那,这契……”

“是以茶水染浸的,所以表里同色。”

“你怎么知道?”单知县仍有些疑惑。

“检验是多方面的。”宋慈说,“可分为验尸、验证等。所谓验证,即检验证据。尸体及尸体上的创痕有真有假;证据及证据上的各种痕迹也有真有假。像这种伪造田契之事,古已有之,我居家时也曾亲手浸染过空白契纸,以明确否。所以我敢断言这是一张假契。”

单知县恍然大悟,当即毫不犹豫地开堂审问冯老爷。冯老爷不服,单知县就令取其他旧契撕角甄别,果然真契外表虽旧,内中尚白。又令取茶水浸染空白契纸,果然与冯老爷那张假契色泽一般无二。冯老爷这才服罪了。

这件事又被迅速传遍全城,在百姓眼里,宋慈几乎成了一个奇异的人。于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案事也冒出来了。

第二天,当单知县与宋慈等人仍忙于审理其他案事时,门吏匆匆进来禀报。

“启禀大人,衙外有个乡民,遍体是伤,被家人抬来告状。”

单知县只得先放下陈案,说:“让他们抬进来。”

不多时,两个汉子就把那伤者抬进,搁在堂前。

赣南的气候此时已大热,伤者身着开襟短褂,身上到处可见青紫棒痕,呻吟不绝。单知县发话道:“快呈上状子来。”

两个汉子跪在堂前,其中一个年岁稍大些的叩道:“回青天大人,小民没有状子。”

“那你状告何人?”

“不晓得。”

“不晓得?”

“回青天大人,事情是这样。昨天夜里,有人爬进小民家中偷窃。家父听见响声,起来去拿那贼,不想被一阵棍棒打成这样。”

“家中被窃走什么?”

“贼人打了个包袱,但不及取走。我兄弟二人听到响声起身,贼人已逃走了。”汉子说着取出一块布条呈上,“这是家父从贼人身上撕下的一块袖布。”

单知县取过看了看,是一条青黑色的袖布,就递给宋慈。宋慈认真看了袖布,抬起眼,碰到单知县等待的目光,但宋慈没说什么。他走到被伤者的身旁,蹲下身,捏了捏伤者身上伤痕,那人立即嗷嗷地叫起来,宋慈便对他说:“你不必叫。”

“痛啊!”那人说。

“你不痛。”宋慈直视那人的眼睛,“我问你,你是昨夜遭的贼?”

“是的。”

“贼人有如此充足的时间,把你打成这样?”

“是的,这伤……”

“是假的。”宋慈说着已经站起来,当堂揭出诡秘。

他说出,这是以榉树罨敷而成的假痕。以榉树枝叶涂抹皮肤,可致青赤,如同殴打之痕。如果剥下树皮放在肌肤之上,以火热熨,便可出现中间黑色,四周青赤,由内向外扩散的痕迹,用水洗也不褪去,几乎如棒伤之痕一模一样。只是殴打之痕,因血液凝聚而变得坚硬。这假造之痕,唯见痕迹,按捏却毫不坚硬。

单知县见宋慈说得如此清楚,如此肯定,自然信了。当即惊堂木一拍,对那个仍躺在门板上的人大喝一声道:“呔!还不起来招认!”

那人翻滚起身,跪下:“青天大人,小人说真话。”

“真话?你还敢说是真话?”

“不不,小人是说,现在要说真话。”

“说!”

原来,这人家中曾经进了贼人是真,但事情不是发生在昨夜,而是半月以前,这人遭了贼人的打也是真的,但挨的并非棍棒。那夜,他听到声响起来时,与贼人撞个照面,那贼人是蒙面壮汉,贼人照准他的左额狠狠两拳,他的左额当即肿起,左眼出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当时,他本也想过要来告官,可再想想,贼人什么也没有偷走,纵使告官,只恐官府未必当一回事,这就算了。

说是算了,心里又极不情愿。事隔多日,如今突然想到要来告状,却是因为本县新来的主簿大人声名大振,这人只想新来的主簿准能拿住那贼,何不将伤痕弄得重些,以使官府日后对那窃贼加重刑罚……便是这样,一宗可笑的案事演出来了。他们没有想到,窃贼尚未拿住,自己先遭了审。

这宗案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也可谓特定条件下生出的一宗奇案。当下告状人被暂押下大堂之后,单知县蹙了蹙眉,又问宋慈道:“惠父兄,你看,这窃贼是否逮得住?”

“我想,逮得住。”

“困难吗?”

“或许,不困难。”

“那,你……”

“我试试。”

宋慈带上童宫数人出衙而去。

约莫午时,宋慈押着一个汉子回来。这汉子就是窃贼,不用审,什么都招了。这使得全衙上下,对宋慈越发钦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