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衙鼓稀鸣

经过一段时日的繁忙后,宋慈又闲了下来。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转眼夏去秋来,宋慈终日只在衙门里闲着。现在,信丰真可以说是警鼓稀鸣,宋慈又觉得寂寞了。

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衙门里县丞、押司等人对单知县不那么恭敬了,对宋慈却是另一番模样。

“惠父兄,日后你一定可成大器!”

“宋大人,日后别忘了提携小的。”

“宋大人……”

县丞周安平甚至有意无意地在宋慈面前说些单知县的不是。这使宋慈警觉起来。他晓得,如果把单知县从前审误的那些案子申知朝廷,单知县无疑要被贬。他发现他们正谋划着一桩对单梓林不利的事情,并想让他宋慈也一同参与。

宋慈冷静思量,觉得自己为单知县操心并不因为他是刘克庄的朋友。这些日子以来,他看到单知县是个心思透真,且能以民命为重的朝廷命官。每逢验尸,他虽以香烟熏隔,高坐远离,毕竟都能及时亲临现场,比起许多连现场都不去的官员要好得多。最可贵的是他知错必纠,并不顾忌自己的面子,这是古来一些被称作贤明的官员也难以做到的。

宋慈也想过那些窥探、挑剔单知县毛病的佐官们,他们平日也有正确的见解,却大多不肯坚持,多是奉迎,恭维得单知县飘飘然;一旦出了事儿,却又历历如数地能把你的不是说得明明白白。这样的佐官不可怕吗?

宋慈决定要保护单梓林。他开始暗自努力,童宫不很理解,忍不住问道:“大人,你访察这些,有什么用?”

“有大用。”宋慈笑笑,“慢慢,你就晓得了。”

几日间,宋慈把那些佐官们的劣行了解了不少,并委婉地使他们知晓。宋慈做这些的时候,单知县全然不知。单梓林的夫人也在信丰,做得一手好菜,单知县时常要请宋慈煮酒漫饮,宋慈也不推辞。他晓得单梓林出于诚心,而他以为,让那些人晓得他与单知县关系甚密,未必没有好处。衙门里,大家又都相安无事,那些佐官们又都对单知县恭敬起来。

然而日子毕竟一天比一天漫长起来。

每当在单知县家中吃到单夫人做的赣南甜酒酿,他就不免想到夫人玉兰常为他熬煮的建阳莲甜羹,他的心思也就飞回云山远隔的故乡,越来越想念母亲、夫人和女儿。

有时他觉得自己仿佛一辈子都像在盼望中度日:儿时同母亲一道盼望父亲回来,后来是盼望结婚,盼望生儿,盼望赴试,盼望入仕,再后来又盼望出山……如今又盼什么呢?盼望与家人相聚。可是自己才离家多久?

记得五岁那年,有一天,忽然收到父亲从远方托人送来的一封家书,晓得父亲是到京都临安做官了,并很快就要回来把他们母子都接到临安去。母亲高兴得一连几夜都睡不着了。他每天都随着老祖母到门外的小桥旁去观望。全家都认真地准备起来,只等父亲回来,他们就要举家搬迁到京都去。不久,父亲果然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陌生的大汉,这个大汉就是宋勰。

但父亲回来后却不再走了。父亲被罢了官。这些对小宋慈倒没什么,他只要父亲在家,就够喜欢。多年后他才晓得,父亲那次被罢官,是由于宋勰在京都瓦子里因保护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免受几个军汉侮辱,动起武来,犯了命案投到父亲门下,父亲为保护他而受累。

他至今记得,就在那次,父亲告诉他这样一句名言:“大丈夫无义而生,不若有义而死;邪曲而得,不若正直而失。”

他对父亲深笃的感情正是同父亲在一起的那几年建立的。那几年,他听父亲讲了多少古往今来的故事啊,从朝廷到地方,从官场到民间,从随军打仗到缉捕凶犯,几乎无所不至。他的记忆力非常好,常常能将父亲讲述的故事相当完整地复述给前来看望父亲的大人们听,这使母亲非常得意。

然而对往事回忆最多的,还是同夫人玉兰相处的那些时日。记得十岁那年,有一天他在外遛马回来,才到门前,宋勰一把拉住他的缰绳,对他说:“快下来,老爷要送你去念书了。”

“念书?”他觉得奇怪,“我不是在家念得好好的吗?”

“老爷要送你到吴稚先生那儿去念。”宋勰把他抱下马来。

他奔入家中,才知道朝廷重新起用父亲了,虽然是个职位并不显赫的推官,但父亲很珍视,已决定出山。

在他幼时,建阳因朱熹夫子的倡学,早已是书院林立,讲帷相望的学乡,考亭书院、云谷书院、卢峰书院、鹰山书院、鳌峰书院、云庄书院、瑞樟书院等等,都是声名远播的书院,但父亲偏偏选中了吴稚先生的潭溪书屋。也就在这一日,父亲把他送去吴稚先生的潭溪书屋。

吴稚先生,字和中,是建阳名士,朱熹弟子。一路上,父亲一再嘱咐他:“先生学识渊博,你到那儿要好好听从教诲,再不能像在家里那般顽皮……”

“嗯。”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却被先生门前的一片荷塘吸引。正是荷花盛放时节,朝霞染遍了一片荷花的海洋,水波在晨风的簇拥下闪动着奇妙的光亮。过了荷塘边的石桥,便是先生的草堂了。

草堂前是一个竹篱围成的小院,柴扉半开,篱边种满了层层叠翠的青菜,院中有几棵梨树,还有一个不大的瓜棚。“这倒像我家庭院哩!”他想。

后来,当他在草堂内向先生跪行大礼时,就听到一阵铃儿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他就势从自己的腋下朝后看,只见门外挤着好些个与他年岁差不多的孩童的小脑袋,那笑他的竟是个比他要小好几岁的唯一一个女孩。

“快看,快看呀!驼背哥哥,驼背哥哥!”小女孩开心地对小伙伴们嚷道。他记起什么,伸手朝自己后背一摸,摸出一卷书来。于是更多的笑声更响了。

然而笑声停了,他再从腋下朝后看,不知为何,围在门外的小孩哄的一声散了,也许是先生瞪了他们一眼吧,但小女孩没走。

“这是……”他听到父亲这样问。

“外甥女。”吴稚先生说。

便是从这时开始,他认识了玉兰。童年的时光一天天过去,只记得小玉兰常常跑来替他研墨,还常把家中的糕儿、饼儿取来与他同吃。有一回,她对他说:“慈哥,我舅父说,这班学生,你最聪明,日后准有大出息!”

“是吗?”他盯着她,觉得她挺美。

两小无猜的时日不知不觉过去了,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们不敢单独在一起。二十岁,宋慈宛若当年入学时向先生跪行大礼那样,又跪拜在草堂门前的荷花塘边与先生道别,他要到临安上太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