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游刃有余

宋慈来到县衙,听了刘克庄的简述,看了原告状词和被告供录,放下卷宗,便对刘克庄说:“不必追捕朱明潭了。”

“为什么?”

“他死了。”

“死了?怎见得?”

“如果没有意外,这凶手很可能就是他亲哥。”

“你是说朱明湖?”刘克庄问。

“只能首先疑他。”宋慈翻开卷宗,递到刘克庄面前,“你看,这是朱明湖的报案笔录。他说,这日清晨有人叩门,他去开了门,是石厚基,石厚基问:‘明潭呢?’朱明湖答:‘他不是昨晚在你家喝酒吗?’你想想,不觉得这话问得蹊跷吗?”

“你说说?”

“依常情,去别人家中喝酒,自然要回来。何况今晨来叩门的正是昨晚请他弟弟喝酒的人。按说他该回答:‘明潭恐怕还在睡觉。’或问:‘这么早,你又来找他,有何要事?’可是他一开口就反问对方,说弟弟昨晚在对方家中喝酒,可见他知道弟弟已经不在房中。”

“慢。”刘克庄思忖着说,“假如他已到过弟弟房间,晓得弟弟尚未回来,现在见了石厚基,自然要那样反问。”

“可他表示的恰恰是没有去过弟弟房间。你看,对方说他弟弟昨晚就回来了,他说的是:‘那你去他房中看看吧。’当然,他也可能已经到过弟弟房中,知道无人,现在只恐对方不信,要他去看看。可问题在于,对方去看了,说没人,朱明湖甚至感到惊讶。你看,记在这儿,他说:‘这就怪了,那我胞弟上哪儿去了?’这不是说他没去过弟弟房中吗?”

刘克庄不响了,觉得自己先前的思索被打乱,他不能不相信好友相当缜密的推断,但也还有不少疑点,他说:“眼下尚未见着尸体,你怎能断言朱明潭死了呢?”

“出手这批兔毫盏,对朱明潭来说,恐怕眼前没有比这更炙手可热的事儿,既已约定,如何不来,能跑到哪儿去呢?当然,世间之事无奇不有,或也会有意外。问题是,他胞兄朱明湖偏偏还有不少迹象表明他有重大杀弟之嫌!”

“此话怎讲?”

“你再看,这是堂讯笔录。这儿记着,你讯问石犯:朱明潭几时离开他家、可曾喝醉等。朱明湖是兄长,发现胞弟突然失踪了,要是真想找到他,怎能不问问这几句十分要紧的话,除非他是痴呆,可他不是。”

“再说,就算当时石厚基很快就走了,朱明湖还顾不得问,他也应该再去找他,问个明白,可他没有再去。”

“你是说,他来报案之前,石厚基已经离村先走。可他来报案时,并没有告说石厚基潜逃。”

“对呀,假如他去找过石厚基,必然发现门已落锁,报案自然不肯遗漏杀人潜逃一节。像这样也不细问,径直就来报案,一报便怀疑石厚基杀害其弟,可见他是确知其弟已死。如此,不是他杀,还能有谁?”

“这么说,石厚基确实没有杀人了?”

“你想,如果我是杀人犯,我会怎样?就算我想独占这笔买卖,我也绝不会当此凶险之日就去出手,我可以好像无事一般,看事态发展,再图吉日。从供词看,那石厚基思路清晰,毫不愚笨,且有胆量。绝不可能在杀人后,立刻又去出手兔毫盏。因而可以认定,他那些供状大抵为真。”

刘克庄顺着宋慈的思路听去,觉得不无道理,点了点头,又问:“那么,朱明湖杀害胞弟的原因何在?”

“这在诉状中也有所表现。”

“怎见得?”

“朱明湖没有提及兔毫盏一事,不见得想替弟弟隐瞒,极可能是他弟根本没有将这事告诉他哥。可见他们兄弟在经济上各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再说,朱明湖提到,石某杀其弟,缘由可能是为了争夺福成春酒饭铺万掌柜之女白茶花,可见其弟尚未成婚。一旦成婚,兄弟间不免有分家之虑。朱明湖在其弟结婚之前将他除去。这样的事,历代以来并不鲜见。”

刘克庄听到这儿,感到被好友打乱的思索,又被好友丝丝入扣,层如剥笋般的推断重新组合。他思忖着好友的分析,又发现此案原告与被告在诉状中提供的一切言辞,不论真假,几乎都被好友利用。好友不过是把双方那真真假假的言辞先行打碎,而后有如一个高明的建筑师,将这零碎的原料从容不迫地组建,真也罢,假也罢,都放在合适之处,那真实便层次分明地显现出来。他仿佛头一回发现好友的眼睛竟是这样深不可测似的,盯着宋慈的双眸又问:

“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一下就找到切入口的?”

“这不奇怪。”宋慈说,“你晓得,我读过许多案子,而世间之案常有相通之处。类似的案子也不乏成例。你要是读了那些案子,只恐比我要灵透许多。”

刘克庄算是真正体味到,在断案方面自己同好友的距离了。能够瞅准一点,迅速切入,上下腾飞,左右驰骋,于深藏其中的许多曲折游刃有余,非达炉火纯青之境不能企及。如果说初来建阳,见到宋慈,曾对好友这几年的经历感到惊叹,如今则是敬慕了。

两个好友直谈到天已落暮,方才分手。

送走了宋慈,刘克庄回到府内,不知怎的心中竟有种怅然若失之感。他觉得有些疲劳了,在椅上坐下,又想起宋慈出山奉职的事,心中道:“像这样的人,真该让他出山啊!”

就在这时门吏来报,说有个从京都来的人求见。

刘克庄一听,倦意全无,心想准是京都的友人来消息了!“快请他进来!”他说。

门吏转身就去,刘克庄又叫:“慢,叫他进来后,你立刻再去把宋慈大人追回来!”

门吏应声去了。不一刻那人一身骑装进来,果然是京都朋友派来送信的门客。刘克庄欣喜非常,激动地启开信袋,取信展读,岂料读着读着,敛了笑容。

宋慈才走不远,也很快被追回来。走进后厅,看到刘克庄愁眉紧锁,案几上搁着一封信,不待发问知得几分了。刘克庄把信递给宋慈,一句话也说不出。宋慈看了那信,放回案几,也沉默了。

原来,京都的朋友来信说,在吏部名册上宋慈早已被除名,原因是有个在建阳任过知县的官员通过某大臣弹劾过宋慈,道其居家守制期间曾与杀人凶犯如何如何。遭此弹劾,即使宋慈眼下正在职上也难免罢职,既未奉职,吏部就不再考虑宋慈的奉职之事了。又说京都各部人事变动朝秦暮楚,加之冗官之弊一直是南渡以来的顽症,总之此事虽经努力,无奈力薄,实在帮不上忙。

暮色四合,凉风也从天井里悄悄袭进。两个好友默默无语,谁也不必多说什么,都知道那个弹劾宋慈的知县是谁。至于宋慈,更是尚未出山已颇深地体味到了仕途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