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考亭朱子祠

次日黄昏之前,魏兹霈回来了。石厚基盗卖兔毫盏的事儿均得到了证实。刘克庄就命魏兹霈明日再往芦花坪去捉拿朱明湖归案。

也就在魏兹霈去捉拿朱明湖这日,真德秀先生到了建阳。

刘克庄已打定主意,这回无论如何得请真德秀先生亲自出马,为宋慈出山奉职出力。过去,刘克庄只知真先生守制三年后即受诏出任湖南安抚使知潭州,没想到这次差人去请真先生来主持朱子祠落成典礼,快骑辗转潭州、临安,才知真先生已于今年八月奉诏进京为中书舍人,旋升礼部侍郎直学士院。

“早知道,请真先生相助,说不定早办成了。”刘克庄想。

真德秀先生到来时,十分简朴,没有锣鸣鼓乐,没有旗扬旌动,一身微服,两个骑从,不声不响就到了。刘克庄慌忙出迎,看到先生这副模样,虽知先生一贯从简,仍觉得也过于寒素了。

时已黄昏,刚刚抵达的真德秀竟不想歇息,执意要先去看看朱子祠,刘克庄理解先生对朱熹夫子的仰慕之情,陪他去了。

考亭书院坐落在建阳西南五华里一个名为沧州的洲岸之上,北负青山,东西南三面溪水环绕,方圆五里山水邃曲,十分清幽。邻近考亭,迎面一座石坊,造型别致,上刻了凤凰、仙鹤、麒麟、雄狮等珍禽异兽。

过石坊入仪门,便是新建的朱子祠,建筑略同于山东曲阜的孔庙。外有宫墙,不染赤色,正殿悬一大匾,上书“集成殿”。入内,但见熏香飘渺,祥光满殿。上首端立朱熹夫子于绍熙五年孟春良日对镜写真的自画石刻像,下方锲一排字道:“太师文公遗像”。像上的朱子头戴纶巾,身着儒服,端肃凝神,可谓将朱子晚年的龙钟风韵跃然石上。

面对朱子石像,真德秀该有多少感慨啊!他在朱子石像前跪了下去,泪水涌出。他想到了朱熹夫子一生七十一年生涯中,绝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倡兴教育。二十四岁首踏仕途,赴福建泉州任同安主簿,即创同安县学,此后又在漳州建州学,在江西庐山建白鹿洞书院,在湖南潭州修复扩建岳麓书院,在福建武夷创紫阳书院。到绍熙三年六十三岁时,又在建阳考亭创建沧州精舍。谁知就在这以后的第五年,朱子学说被权位居于左右丞相之上的平章军国事韩侂胄斥为“伪学”而遭取缔,为此同受贬逐的竟达五十九人。多么残酷的庆元党禁啊!朱子被列为“伪学之魁”。面临危厄,朱子仍在沧州精舍与学生讲学不辍,临终时眼睛几乎全盲,臂膀肿痛不已,仍编修讲学著作,直到泪干思绝谢世而去。

真德秀就是在他十四岁,朱子沧州精舍创建那年来到考亭求学,此后于二十一岁一举高科入仕。朱熹夫子谢世事的葬礼,真德秀也来了。人们在朱子墓前立起两根石烛,便是感怀他一生照人的光彩。朱子的葬礼遭到官府歧视和限制,但从四面八方拥来的天下学子仍有数千人。正是从那时起,真德秀萌发了要在建阳辟祠纪念朱子的夙愿,以使天下学子不时前来瞻仰遗风,叹岁月之匆忙,发思古之幽情,为民族昌荣发奋求学。

岁月流逝,禁朱子学说的韩侂胄早已死了,门人刘克庄在此辟祠祀师,真德秀不只是感到多年夙愿终成现实,也更看到了自己今后的去路。

出集成殿,刘克庄领真德秀进了启贤祠。在启贤祠落坐后,不无性急的刘克庄就伺机同真德秀谈起宋慈。真德秀记忆很好,立刻记起了当年在太学作《时光赋》的那个学生,只是听完刘克庄的话,真德秀苦笑一下,平静地说:

“潜夫,你恐怕不知,我已经落职。”

刘克庄简直难以相信,可是先生说得十分清楚,无须再问。像先生这样的人更无戏言,刘克庄这才想起先生今日到来,那过于寒素的光景原也事出有因,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而真德秀听说宋慈还丁艰在家,倒十分关心,当即对刘克庄道:“你愣什么,如此难得的人才,我要。你回头领我去见他,我将回浦城故里扩建西山书院,我要聘他到西山书院讲学。”

刘克庄晓得先生已将心事都倾注在办学之上了,但刘克庄还是说:“不行。他只要做官。”

“只要做官?”真德秀说,“天下可以尽其才智的事儿很多,如何只要做官?”

“是的,先生,你还不大了解他。”

真德秀望着刘克庄,心想自己对宋慈虽不十分了解,对做官可是了解得透彻至极呀!

从前,真德秀因反对史弥远向金求和而为其所不容,在朝中无法立足,出为江东转运副使,临行时还对宁宗皇帝谏道:“国耻不可忘,邻盗不可轻,幸安之谋不可恃,导谀之言不可听,至公之论不可忽。”去到江东,时值江东旱蝗交困,百姓饥饿而死者不计其数,真德秀亲领灾情最重的广德、太平两郡,开仓贱粜,惩办污吏、缓解了民之倒悬,以致朝中那些曾讥之为“迂儒”的官员也不得不叹服。嘉定十三年,真德秀回乡守制未及三年期满,又赴任湖南安抚使知潭州,在任内“励四事,去十害”,这“去十害”即断狱不公、听讼不审、淹延囚系、残酷用刑、讯滥追呼、重叠催税、科罚取财等等,由此逐渐形成他以民为本的系统施政方略。宁宗驾崩后,理宗皇帝又召真德秀进京参与机密要政,负责起草任免将相等机密诏令,真德秀可谓遂了平生理想,可以毕生学问去辅弼君王。可是理宗皇帝的登位也是史弥远发动宫廷政变的结果。史弥远对真德秀依然如喉有鲠,暗使侍御史、谏议大夫等对真德秀攻讦,弹劾纷至沓来,终致真德秀落职南归。

这次回来,真德秀一路就想,如今朝廷的官员虽然众多,可是真正才德兼优,励精图治者却太少,因而这次南归真德秀别无他愿,唯想从教,以培养一些才德兼优者,好让他们将来能扑身忘己地去为国家效力。

“潜夫,你还是劝劝宋慈,不妨一同来谋造就人才的大计。”

“先生,这是断断不行的。”刘克庄说。

“怎么不行?”

刘克庄只得更详细地道出宋慈这几年的经历,又把最近发生的疑案与宋慈轻而易举地推断,都和盘托出。真德秀听着听着,由不妨听听到不禁惊叹,被刘克庄说得动心了,只是想到自己的处境,他说:“我已爱莫能助!”

“不。只有先生能助他。”刘克庄说,“当今许多事儿,从公去做未必奏效,从私谋之倒往往得成。先生虽然去职,但在朝中说得起话的相知何止一二,择其一二恳请相助,没有不成的。”

真德秀知道这话不无道理,他也开始感觉到这宋慈是他还不很了解的一种人,觉得他的知识结构同自己有很大不同,同许多朝臣也不一样,甚至隐约觉得这是个奇人,正想说不妨试试,恰在此时,一个重重的脚步直踏进启贤祠堂来,是魏兹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