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正公杂著卷二(第4/10页)

家人·白衣·齐民·平民

家人白衣,皆如称庶人也。《汉书·汲黯传》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师古曰:“家人,犹言庶人家也。”《冯唐传》:“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师古曰:“家人子,谓庶人家之子也。”《高祖本纪》:“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光武纪》:“刘不事家人居业。”皆谓不学庶人家之操作也。《外戚传》:“一旦人主意有所移,虽欲为家人,亦不可得。”师古曰:“家人,言凡庶匹夫。”《游侠传》:“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亦谓庶人家之寡妇也。《通鉴》刘向曰:“家人尚不欲绝种祠。”《注》:“家人,谓庶人之家也。”《汉书》:“董贤欲求萧咸女为妇,咸曰:‘此岂家人子所能堪邪?”’师古曰:“家人,犹言庶人也。”《通鉴》;“吴人多言祥瑞。”韦昭曰:“此家人筐箧中物耳。”谓寻常人家皆有言祥瑞之书也。《通鉴》魏文帝:“祀太祖于洛阳,建始殿如家人礼。”亦谓以庶人之礼祭之也。柳宗元文;“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国藩按:此亦谓凡民父子,犹贾谊之言布衣昆弟也。《书·康诰》曰:“亦惟君惟长,不能厥家人。”窃谓亦当指庶人百姓言之。各传注皆训不能齐家,失其义矣。

白衣,犹言布衣,即齐民也。《风俗通》:“舜禹本以白衣砥行显名,升为天子。”《史记》: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皆谓以齐民而为天子之三公也。《后汉书·崔驷传》:“宪谏以为不宜与白衣会。”《孔融传》:“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

《晋书·阎缵传》:“荐白衣南安朱冲,可为师傅。”皆谓布衣无职者也。《晋书·胡奋传》:“宣帝伐辽东,以白衣侍从左右。”《通鉴》:“薛讷以滦河之役免官,以白衣为防御使,破吐蕃。‘刘仁轨以征辽免官,以白衣从军,平百济。”“五代南唐宋齐邱归第,白衣待罪”,皆谓落职之后,与庶人无异也。《汉书》两龚传:“闻之白衣。”师古曰:“白衣给官府趋走贱人,若今亭长、掌固之属。”此亦望文生训,非通义也。《三国志·吕蒙传》:“白衣摇橹,作商贾人服。”此亦谓齐民不着兵卒衣也。《通鉴》:“山阳曹伟,白衣,与吴王交书求赂,帝闻而诛之。”《续晋阳秋》:“陶潜九月九日,望见白衣人送酒。”皆谓平民也。欧阳公《送田昼序》曰:“反衣白衣。”顾甯人《日知录》引李泌“衣白”,及《赵世家》“愿得黑衣之缺”,若别有所谓白色之衣者,皆非确义。

文字者,以代语言,记事物名数而已。其流别大率十有一类。著作敷陈,发明吾心之所欲言者,其为类有二:无韵者曰著作,辩论之类;有韵者曰词赋,敷陈之类。人有所著,吾以意从而阐明之者,其为类一,曰叙述注释之类。以言告于人者,其为类有三:自上告下,曰诏诰檄令之类;自下告上,曰奏议献策之类;友朋相告,曰书问笺牍之类。以言告于鬼神者,其为类一,曰祝祭哀吊之类。记载事实以传示子后世者,其为类有四:记名人,曰纪传碑表之类;记事迹,曰叙述书事之类;记大纲,曰大政典礼之类;记小物,曰小事杂记之类。凡此十一类,古今文字之用,尽于此矣。其九类者,占毕小儒,夫人而能为之。至词赋敷陈之类,大政典礼之类,非博学通识殆庶之才,乌足以涉其藩篱哉?

造句约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曰惬适。雄奇者,瑰玮俊迈,以扬马为最;诙诡恣肆,以庄生为最;兼擅瑰玮诙诡之胜者,则莫盛于韩子。惬适者,汉之匡、刘,宋之欧、曾,均能细意熨贴,朴属微至。雄奇者,得之天事,非人力所可强企。惬适者,诗书酝酿,岁月磨练,皆可日起而有功。惬适未必能兼雄奇之长;雄奇则未有不惬适者。学者之识,当仰窥于瑰玮俊迈,诙诡恣肆之域,以期日进于高明。若施手之处,则端从平实惬适始。

友人钱塘戴醇士熙,尝为余言:“李伯时画七十二贤像,其妙全在鼻端一笔,面目精神,四肢百体,衣褶靴纹,皆与其鼻端相准相肖。或端拱而凝思,或欹斜以取势,或若列仙古佛之殊形,或若鳞身蛇躯之诡趣,皆自其鼻端一笔以生变化,而卒不离其宗。”国藩以谓斯言也,可通于古文之道。夫古文亦自有气焉,有体焉。今使有人于此,足反居上,首顾居下。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则见者谓之不成人。又或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则见者亦必反而却走。为文者,或无所专注,无所归宿,漫衍而不知所裁,气不能举其体,则谓之不成文。故虽长篇巨制,其精神意趣之所在,必有所谓鼻端之一笔者。譬若水之有干流,山之有主峰,画龙者之有睛。物不能两大,人不能两首,文之主意亦不能两重,专重一处而四体停匀,乃始成章矣。

知道者,时时有忧危之意,其临文也亦然。仲尼称:“《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於稽其类,其衰世之意邪?”盖深有见于前圣之危心远虑,而揭其不得已而有言之故,即夫子之释《咸》四、《困》三、《解》上等十一卦之爻辞,抑何其惕历而深至也!盖饱经乎世变之多端,则常有跋前疐后之惧;博识乎义理之无尽,则不敢为臆断专决之辞。自孟子好为直截俊拔之语,已不能如仲尼之谦谨,而况其下焉者乎?后世如诸葛武侯之书牍,纡余简远,差明此义;而曾子固亦有宛转思深之处,外此则辞与意俱尽,尚何谦谨之有?或辞之所至,而此心初未尝置虑于其间,又乌知所谓忧危者哉?

敛·侈·伸·缩

凡为文,用意宜敛多而侈少;行气宜缩多而伸少。推之孟子不如孔子处,亦不过辞昌语快,用意稍侈耳。后人为文,但求其气之伸。古人为文,但求其气之缩。气恒缩,则词句多涩,然深于文者,固当从这里过。

古文辞类纂正误

桐城姚姬传郎中鼐所选《古文辞类纂》,嘉道以来,知言君子群相推服,谓学古文者求诸是而足矣。国藩服膺有年,窃见其中亦小有谬误,兹摘举如左:

司马迁《自序》中述其父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诸家互有得失,而终以道家为本。此自司马氏父子学术相传如是。其指要则谈启之,其文辞则迁之为之也。在《自序》篇中,仅文中之一段,故无首尾裁成之迹。今姚氏割此为一篇,而标其目日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失其义矣。迁作《五帝本纪》、《夏本纪》所引《尧典》《禹贡》等书,尚多改经文之旧,此述其父之语,岂独无所删改?且如《管晏列传》中,管仲自述感鲍叔之言,岂得遂录以为管仲之文?《淮阴侯传》中,韩信说高祖定三秦一节,岂得遂录以为韩信之文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