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之奈何?(第2/5页)

“复请”就是“再次请求询问”,也就是要确认命令是否可信。始皇晚年已不见臣子,但如果是蒙恬从前线派回来的使者,他应该不会不见,这样就可以当面确定命令的真伪了。

请问,各位认为蒙恬这个办法怎么样?

蒙恬这个办法,确实是万全之策啊!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才智,但任何好的办法能否成功,都要看实行的人是谁。扶苏的反应,却大大出乎蒙恬的意料。

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胡亥派来的使者听见蒙恬的话,担心事情有变,屡次催促扶苏自杀。这时扶苏对蒙恬说:“父亲要儿子死,还需要再次确认吗?”于是就真的自杀了。蒙恬不肯当场就死,使者立刻命令执法官吏将蒙恬抓起来,囚禁在阳周之地。

宋代的苏轼在《东坡志林》中曾写过一篇《赵高李斯》,谈到扶苏自杀这件事:

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诛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

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法之弊。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

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

苏轼认为,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崇尚严刑峻法,以死刑为轻罪,动辄夷人三族。因此人臣犯法后,往往但求一死,根本不敢复请,以免招来更大的祸患。

当这样的法律施行时,只要想办的事没有办不到的,只要想禁的事没有禁不了的,于是商鞅自以为能超过尧舜汤武。等到他自己要逃亡而没有地方可住时,才知道为法之弊。其实岂止商鞅后悔,秦国也后悔啊!

当荆轲刺杀一事突然发生的时候,拿着兵器的卫士个个看着始皇环柱而跑却没有人救他,就是因为秦法太过严厉的缘故。李斯立胡亥而不担心扶苏和蒙恬,就是因为知道法令长期施行之积威,让臣子不敢复请。扶苏和蒙恬之所以不敢复请,也是因为知道始皇凶狠强悍,不可能回心转意,怎么能料到这是伪诏呢?

在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出苏轼才智出众,文中所论秦法之弊确实可圈可点。但他所谓“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实有夸张之处。李斯其实对此十分担心,从后面他的反应就可以知道;而“二人之不敢请”,更与史实相悖,蒙恬其实本来要“复请”,只是他根本没有料到平日“刚毅而武勇”的扶苏,在这一刻竟然会变得如此脆弱!扶苏一死,蒙恬也就无计可施了。

但是为什么扶苏连“复请”都不愿一试,居然立刻就自杀了呢?这恐怕得从扶苏的心理来加以分析。

扶苏是个真心爱着大秦、爱着父亲的好孩子,但他的父亲却十分不喜欢他。扶苏心中必然曾经无数次地自我怀疑,百般揣测。父亲心中对他的真正想法到底是什么?是真的因为讨厌而流放他,还是只是严父对儿子的磨炼?(在我看来,恐怕两者都是。)对当事人来说,这是巨大的心理磨难。

扶苏一次又一次地希望得到父亲的肯定,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斥责,一次又一次地被疏远。在北方苦寒的漫长岁月里,他多么盼望有朝一日能等来父亲原谅他的旨意。而直到最后,他却等来了父亲要他去死的命令。在这一刻,扶苏的心大概彻底崩溃了,他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决定自杀。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即使是今天,这样的事情也不罕见。

但我必须跟各位说,自杀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为什么呢?在这里,姑且不从道德角度看,而从利害角度看。人生在世,为什么我们不能成就事业?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怕死。其实不只你怕死,所有的人都怕死。因为怕死,所以我们顾忌东顾忌西,束手束脚,所以才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倘若有一天你连死都不怕,试问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挡得住你?天下还有什么困难难得倒你?而你拥有了“不怕死”这么强大的武器,结果居然白白去自杀,天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人吗?

为什么古代圣贤的经典中很少谈到感情,而多半谈智慧和责任?因为他们深知,任何事只要一牵涉到感情,就会变得非常复杂而且麻烦,感情往往会让人不可理喻。扶苏这一自杀,不只是他完了,大秦的命运也完了。扶苏为他自己的人生做出了最错误的抉择,但我们实在不忍心怪扶苏。因为这个错误的抉择,是从始皇开始,一步一步累积到这一刻的结果。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

各位注意这句话,“胡亥、斯、高大喜”。胡亥和赵高姑且不论,但是李斯你怎么能“大喜”?政治斗争,你死我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即使是刘邦,当他听到韩信冤死的消息后,他的反应都是“且喜且怜之”,一半觉得高兴,一半觉得哀怜,这才是一个人该有的反应。

李斯你刚刚害死了恩人的儿子,背叛了主君的遗愿,而你心中竟然毫无愧疚、毫无悔意,你的反应竟然是“大喜”!

李斯,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禽兽?又是什么人,重用了你这样的禽兽?

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出巡的队伍终于回到了咸阳,始皇的尸体终于可以下葬了。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在他所著的《日知录》中,考察始皇死后的巡游路线,发现李斯、赵高足足向北又多绕了三四千里才回咸阳,他说:“但欲以欺天下,虽君父之尸臭腐车中而不顾,亦残忍无人心之极矣。”

是啊,残忍无人心又怎么样呢?在这一刻,李斯取得了胜利,赵高取得了胜利,胡亥取得了胜利。不过李斯真的以为自己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吗?二世皇帝真正信任的人可不是你,而是赵高。他任命赵高为郎中令,郎中令掌管所有的宫廷宿卫,这样二世才能放心自己的安全。而赵高也时常随侍二世于宫中,二世对他言听计从。

有时候,权力的大小不在于你的官位高低,而在于你和领导者间的距离远近。

二世燕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