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斯的选择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

这是秦始皇一生的最后一次出游,这一次出游改变了李斯的命运,也改变了秦朝的命运。我们先大致分析一下当时始皇身边群臣的背景。

始皇当时有两个丞相,左丞相是李斯,右丞相是冯去疾。冯去疾的背景十分特殊,他的祖上叫冯亭,是韩国上党(今山西省东南部)的郡守。秦昭襄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秦国攻打上党,韩王打算割让上党求和。但冯亭非但坚决不听从韩王的命令,反而带领上党十七城投降赵国。冯亭为何这么做?因为他知道秦国对上党志在必得,希望赵秦相争,让韩国得以从中获利。我在《帝国崛起:王道、霸道与强道的取舍》一书中说过,这是“移祸江东”的毒计。

冯亭此举引发了赵国和秦国的长平大战,此战最后以赵国惨败告终。被赵国封为华阳君的冯亭,也和赵国统帅赵括一起战死在长平。照这样看来,冯亭应该算是秦国的敌人才对,但说来也奇怪,冯亭的子孙在秦灭六国后却受到重用,如冯毋择封武信侯,冯去疾为右丞相,冯劫为将军。

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始皇对李斯的信任远在冯去疾之上。后人在史书中时常看见李斯在秦国发挥的重要作用,却很少看到冯去疾的表现。这一次巡游,始皇也决定带李斯同行,而命令冯去疾留守。

《蓝田县志》中记载的秦玺拓印二款,上刻“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虎符

此外,当时另一个最得始皇信任的人是中车府令赵高。怎么知道始皇最信任他呢?因为始皇把发兵的虎符和掌政的玉玺全都交给赵高来管。

在武将方面,秦灭六国功劳最大的是蒙氏和王氏。秦昭王时,蒙骜从齐国投奔秦国,此后为秦国立下累累战功。到了秦王嬴政即位后,蒙骜故去。此时王氏家族的王翦和他的儿子王贲都受到秦王的重用,父子俩先后消灭了赵国、魏国、楚国和燕国。而王贲攻楚时,蒙骜的儿子蒙武便是他的副将。

蒙武的儿子叫蒙恬、蒙毅,蒙恬曾与王贲一同攻灭齐国,完成了统一大业。而后秦始皇命蒙恬带领三十万大军北伐匈奴,取得了河套以南之地,从此蒙恬就在北方前线防备胡人入侵,一连屯驻了十余年,而王贲的儿子王离便是他的副将。从蒙氏和王氏三代的情况,各位就可以看出两家渊源有多深。

始皇非常信任蒙恬兄弟,不但让蒙恬在外掌握大军,更任命蒙毅为上卿,让他随侍左右作为参谋。因此蒙毅也跟随着始皇参加了这次巡游。本来按这样的情形发展,秦朝有可能不会灭亡,但历史却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看过始皇的臣子们后,我们再看看他的儿子们。始皇一共有二十几个儿子,但留下姓名的并不多,其中最重要的是长子扶苏和最小的儿子胡亥。始皇一生没有立太子,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会长生不死,长生不死的人是不需要立太子的。

本来按照继承顺序,最有可能继位的是扶苏。但始皇不喜欢扶苏,扶苏在许多问题上都与始皇意见不合,又数次犯颜直谏。始皇气得将他赶出咸阳,任命他为蒙恬的监军,把他打发到遥远的北方前线去。与此相反的是,始皇非常喜欢最小的儿子胡亥,这次巡游就只带着胡亥去,其他的儿子都不得跟从。

立储乃是国家之根本,根本不确立,国家就要动荡,这在历史上有过无数血淋淋的教训。因此身为国君,绝不能轻易地显露自己对儿子的偏爱。始皇在这一点上犯了大错,以至于后来才会为人所不齿。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

这年七月,始皇到了沙丘(今河北省邢台市平乡县),病得十分严重。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于是命令赵高写诏书,准备送去给长子扶苏。诏书命令扶苏把大军交给蒙恬,然后和运送始皇遗体的车队在咸阳会合,让扶苏主持他的葬礼。在封建宗法时代,主持葬礼的人就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这也代表始皇要传位给扶苏。

在这一刻,始皇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但正确的决定是否就能获得好的结果,必须看具体执行的人。历史上有很多时候,做好事未必有好的结果,其关键在于“委之非人”。

始皇这次真的委托错了人,他把这件事交给了赵高。因为赵高是“兼行符玺令事”,必须经过他在诏书上加盖玉玺,才能作为正式诏书发出去。赵高写好了诏书,也盖上了玉玺,却没有交给使者发送出去。为什么呢?因为赵高想等等看,看始皇会不会就在这几天死去,他另有打算。

果然如赵高所料,始皇很快就驾崩了。顺带一提的是,关于始皇驾崩的日期,《史记•秦始皇本纪》说是“七月丙寅”,但后世学者考证出始皇三十七年七月没有丙寅日,八月才有。因此有的学者认为,太史公居然连当年七月没有丙寅日都不知道,如此粗疏,真是一大败笔。

但真是如此吗?我们不妨想想,太史公司马迁是天文历算名家,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太初历”便是由他制定的,他犯下这种错误的可能性有多大?秦汉之际的历法,并不像今人所想的如此有序。许多出土文献上所标示的日期干支,就明显和后世史学家严密推算出来的结果不合,难道这些都要说是古人弄错了?就算退一步说,当年七月确实没有丙寅日,但试想一下,倘若你是史学家,看见前人记下错误的日期,你该怎么办?

改成正确的日期?问题是,你也不知道正确的日期是哪一天。

直接按自己的推测改写?这种做法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就索性不要记下有问题的日期?失去这条线索,后人就根本无从考证。

因此,最好的做法就是,一方面将前人留下的有问题的日期原封不动地记下来(例如在《秦始皇本纪》中记“七月丙寅”),等待有朝一日能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则适度地表达自己对这个日期的怀疑(例如在《李斯列传》中只记“其年七月”,却不写详细日期),这也就是中国古代史写法中所谓的“疑以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