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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开了口。讲述的过程当中,他时常打断我的话,不是纠正一点儿这里,就是补充一点儿那里。当我讲到最后施泰因纳站在梅尔瑟姆公馆的露台上时,他倏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过一瓶布什米尔苏格兰威士忌,又从橱柜里拿下两只杯子。“他离得那么近吗?上帝啊,他真是个人物,真的。”他把酒倒进杯子,“我们为他干一杯。”

于是我们一饮而尽。我说:“我听说你在战后曾经在美国教过几年书。”

“这里当时没什么可做的。天知道。”

“那么丘吉尔这件事呢?”我说,“你就从来没想过把事实公之于众吗?”

“我?”他说,“爱尔兰共和军中被通缉得最紧的人之一?这样一个故事,还是出自我口,谁他妈会信呢?”

很有道理。“给我讲讲,”我说,“一个在一九四七年十月跟马克斯・拉德尔表示反对无差别袭击的人,怎么会成为临时爱尔兰共和军最初的缔造者之一呢?而且这场战役里,炸弹已经成为你们的首选武器了啊。”

他流露出痛苦的眼神,在他的笑容里只能看出凶悍:“时代变了,人也就变了。我忘了这是哪个白痴说的了。”

“值得吗?”我说,“这些年,这些暴力,这些杀戮,值得吗?”

“我所代表的,是一个正确的立场,”他说,“我为了自由的理想而战……”一瞬间,他突然垮了下来,瘫在椅子上,肩膀颤抖着。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哭,可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他笑得要死:“上帝啊,救救我们吧,我刚才好像突然站在六英尺开外,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告诉你吧,孩子,有机会你也应该试试,很有好处啊。”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威士忌,“施泰因纳说得对。当你被吃得死死的无法脱身的时候,这他妈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而已。”

“你要给莫莉捎什么信儿吗?”

“在这么多年之后?从我这么一具行尸走肉这里?成熟点儿吧,孩子。现在你可以走了,我还有事要做呢。”

远处传来了轻武器的射击声,还有炸弹爆炸的声音。我在门口停下,说道:“对不起,我差点儿忘了。莫莉让我给你捎句话。”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道:“是吗?”

“是的。她祝你总有一天能够找到梦寐以求的梅欧平原。”

他强挤出一个笑容,笑容里是无尽的忧伤。我敢发誓,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如果你看到她,”他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告诉她我爱她。过去如此,现在依然。”他取过眼镜,“现在赶快滚吧。”

时隔差不多一年之后,我再次来到了斯塔德利村。当时,我在这座圣母玛利亚及众圣徒教堂里曾有过惊人的发现,而这一次,我是应菲利普・维里克神父的直接邀请而来。一位带着爱尔兰口音的年轻神父把我引了进去。

维里克坐在书房的扶手椅中,后面是一个大壁炉,膝盖上盖了一条毯子。一看便知,他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他脸上的皮肤似乎已经萎缩,每一块骨头都清晰地显出痕迹,眼神里满是痛苦。“很高兴你能来。”

“看到你病成这样,我很难过。”我说。

“我得了胃癌,已经无药可治了。主教很仁慈,派了达米安神父来接管教区的各种事宜,还允准我在这里终老。不过我找你来不是因为这个。我听说这一年你很忙啊。”

“我没明白。”我说,“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你半点口风都不透。事实上,你把我赶出去了。”

“其实很简单。多少年来我本人只知道这个故事的一半而已。我突然发现,我很想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把故事听完整。”

于是我讲给他听了,因为我完全没有理由不这么做。故事结束的时候,外面的草坪已经逐渐被阴霾所覆盖,屋子里也有一半暗下来了。

“真不错啊。”他说,“你究竟是怎么把这些搞清楚的?”

“相信我,没有任何的官方依据。只是跟人们聊天而已,那些仍然健在,而且愿意谈谈的人们。最幸运的一点在于,我能够看到一本非常详实的日记,是整个事情的组织者,马克斯・拉德尔中校写的。他的遗孀仍然健在,住在巴伐利亚。现在我想听听,后来发生了什么。”

“所有消息都被严密封锁起来了。情报和安全部门的人援引国家机密法案,把村子里每个有关人员都单独叫去谈话。其实没什么必要。因为这些人很特别。你也看见了,他们遇到不幸的时候会抱成一团,对外人一律敌视。他们把这件事看成是他们的私事,跟别人谁都无关。”

“再加上西摩尔。”

“一点儿没错。你知道吗,西摩尔去年二月份死了。”

“我不知道。”

“他有一天晚上喝多了,开车回豪尔特的时候,车子翻下了滨海公路,被沼泽吞了。”

“那件事之后他怎么样了?”

“他的精神问题被证实了。在精神病院待了十八年之后,借着精神健康法案松动的机会放了出来。”

“可是大家怎么能容忍他生活在周围呢?”

“在这一带,至少有半数的人家都跟他有亲戚关系。乔治・王尔德的妻子贝蒂,是他姐姐。”

“上帝啊,”我说,“这我可真不知道。”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些年来的缄默也是对西摩尔的一种保护。”

“还有一种可能性,”我说,“他那天晚上的行为让所有这些人都蒙了羞。这种事儿,遮掩下来总比宣扬出去好。”

“有道理。”

“那么那块墓石呢?”

“工程兵派到了这里,把村子清理了一遍,修好了受到破坏的地方,把所有的尸体都埋进了院子里的一个大墓坑里。什么标记也没有,他们吩咐说就这样就好了。”

“但是你不这么想?”

“不光我不这么想,大家都是。战时的宣传虽然会带来很多影响,但是的确很有必要。我们去看的每一部战争电影,读到的每一本书、每份报纸,都把一般的德军士兵描绘成了粗鲁凶悍的野蛮人,但是这些人可不是那样。格拉汉姆・王尔德至今还活着,苏珊・特纳结婚生了三个孩子,这都是因为施泰因纳的一个部下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救下了他们。还有记住,在教堂的时候,他可把人们都放了。”

“所以才立起了一座秘密的纪念碑?”

“是的。安排这件事很容易。老泰德・特纳是个退休了的刻碑匠。刻好之后,我做了一次私人的圣事,然后就铺了上去,又隐藏起来不让一般人看见。虽然那个叫普莱斯顿的人的尸首也在里边,但是纪念碑上没有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