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3页)

最后,兄弟俩甩掉了那群新桥姑娘,往左折向银座。他们避开有宪兵巡逻的宽阔大街,向西银座走去,在那里钻进一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巷子,其中一条小路上坐落着一座比一间卧房大不了多少的微型酒吧,名字叫作“蓝色爵士”。兄弟俩灵活地往里一钻,这家小酒吧间里充斥着烟草味和酒吧特有的烟雾缭绕的空气,还有一架昂贵的萨克斯正在演奏着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曲子。三位顾客坐在极其精致的酒吧凳上,一位相貌十分美丽的姑娘穿着西式服装从后面走过来。她的年纪不超过二十岁,因营养不良而显得十分瘦弱,脸上总带着一副令人难忘的警觉表情。她向五郎伸出纤纤玉手,用日语说:“欢迎来到文化言论的中心!”说着便领茂雄来到战后日本最令人着迷的一景:知识界的革命。

要是运气再坏些,明美可能就成了新桥一带的地下酒吧女郎,成天祈求美国大兵给她尼龙丝袜和罐头牛肉。然而,占领时期刚开始时,她幸运地结识了酒川五郎,而后者并不是去地下酒吧找乐子的美国大兵。五郎极尽所能地为她提供食物和金钱,然而明美却仅仅报之以聊天逗趣、当地风土人情和精神恋爱——五郎还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精神恋爱。茂雄花了两分钟,就看出这一对儿已经要谈婚论嫁了。

“她怎么在酒吧工作?”趁着明美走开去为其他客人服务时,茂雄问五郎。

“她想工作,她还喜欢音乐。”五郎说。

“她是江户人吗?”茂雄问。江户是东京的旧称。

“最纯正的摩登女郎。”五郎笑道。战后的日本年轻人以使用法语自豪,当个“摩登女郎”是她们的最高理想,“这姑娘是个出色的天才。”五郎说。

“我打赌她不是广岛人。”茂雄嘲笑道,“你去过广岛吗?”

“嘶!”五郎把手掌平放在地板上,“我不想跟广岛扯上任何关系。”

“妈妈会很不高兴的,”茂雄提醒他,“你这么大老远来到日本,却不够聪明,不能给自己找个广岛姑娘。”

“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姑娘。”五郎说着,这时明美回到他们之中,无论她走到哪张桌旁——五郎他们的,或者是其他人的——那张桌子便焕发出一种新的生机。明美苗条的身体里蕴藏着一种令人激动的活力,这是很多新日本人身上具有的共同特点。

午夜时分,明美悄声说:“很快客人们就走了,到时候咱们找点真正的乐趣。”她耐心地等着逛来逛去的酒客们喝空了面前的玻璃杯,她对每一个踉跄着脚步的客人热情地道晚安,以保证他们一定会再来光顾。当最后一个客人也离开了之后,老板刚要关灯,明美却叹了口气说:“要是酒能再便宜点就好了。这样男人喝得就会快些。”

她把那扇发黑的大门打开一条缝说:“没有巡警。”说完,三个人矮着身子钻进一片世界上最狭窄的巷子,要是有人横着身子一挡,连两个人都过不去。最后几个人来到一扇黑漆漆的大门口,明美慢慢地推开那扇门,眼前出现了一个相当大的房间,里面有十几个年轻男女,正一脸严肃地静静坐着,进口的留声机正播放着一首茂雄和五郎没听过的曲子,曲名倒是一目了然,舞台被一盏孤灯的光柱摇摇摆摆地撩拨着,那张专辑就放在上面,录音也是从那里传来的,是一个德国乐团演奏的马勒的《悼亡儿之歌》。新来的人悄悄坐在地板上,当音乐结束,更多的灯光亮起来时,他们发觉自己坐在一群表情凝重的日本人之中,男的英俊潇洒,女的美貌惊人。大家谈起话来,说的是巴黎、安德烈・纪德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大部分谈话用的是法语,茂雄学过几句三脚猫法语,因此差不多都能听懂。

谈论了一会儿,话题转到新日本:什么女性自由、大财团的分崩离析、劳工的新角色……茂雄和五郎在这些话题上都能插上几句话,然而,正当人们觉着旧日本似乎马上就行将就木的时候,明美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已经有些发脆了的和服走了进来。她一直将它保存在留声机旁,这时,整间屋子里的人一片死寂,大家都摆出古老的庄严姿态。明美开始表演茶道,她做着各种动作,按照奇妙古老的仪式的规定动作来泡茶,并按照同样的规矩给大家奉茶。此时,茂雄觉得年轻一代的日本人跟他并无多大分别:他们都被卷入了历史的潮流中,脑子里塞满了法语词汇和一切新鲜摩登的事物,同时灵魂却大半深深扎根于日本最不可解说的神秘之中。“夏威夷和日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茂雄默默地想,然而弱不禁风的明美点了点头,示意已经轮到他了,于是另一个女孩儿跪在地上向他趋行过来,奉上一盏苦涩的茶,茂雄按照人家教给他的样子,双手接过来,把古老的茶杯转了个圈,好让珍贵的茶杯边儿不要碰到自己的嘴唇,然后将其一饮而尽。

茶道仪式结束后,大家又谈起话来。刚才为他奉上苦茶的那位姑娘说:“美国宪兵毁掉了一切,可毁不了茶道。你们想尽办法打击我们的灵魂,可就是打不中。”

茂雄听了有些不快,他说:“我不是宪兵,所以并不了解。说到我本人,我带来的是自由。”

“什么自由?”那姑娘生气地问。

“为农民带来土地。”他说,茂雄在那几分钟里像个英雄。灯光又暗淡了下去,单束的灯光照在舞台上,音乐响了起来:布鲁克纳,第一交响曲。这是伦敦交响乐团的录音,他很喜欢这支曲子。

那天夜里,新桥那伙姑娘中有几个还在游荡,她们整晚没拉到一个客人,却仍然怀着希望。兄弟俩从她们中间穿过,茂雄不知道大半夜的争吵之后会出现什么事情,他说:“得跟她结婚,五郎。她真是棒极了。”

“反正我要这么做。”哥哥答道。

酒川兄弟俩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寻到了自己的根。他们看出这里与父母的记忆何其不同,同时也看懂了夏威夷。因此,一天晚上,五郎坐在第一酒店里,把啤酒重重地一摔,光火地说:“我们待在这儿真是没道理,茂雄。咱们应该在家乡做同样的事情。”他们虽然人在日本工作,心里想的却是夏威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