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46年初,酒川茂雄来到横滨,对自己的祖国进行了一番细致的研究。他看到面露菜色的人民,看到被炸弹轰炸过的城市,还有少得可怜的物资——日本居然想用那些东西征服世界。茂雄想:“也许爸爸说得对,这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可实在看不出来。”在第一封家信中,茂雄试图忠实地报告他看到的景象,可龟次郎听了信里的内容后,在回信里斥责了儿子一番:“记住,你是个正派的日本人,茂雄,不许针对你的祖国说三道四。”从那以后,茂雄的家信里就大多是含糊其词了。

他刚到日本的时候十分兴奋,东京正在恢复往昔的繁华,成群结队的矮小工人个个看上去都跟他的父亲差不多,他们蜂拥到轰炸过后的废墟上,来来回回地清理。茂雄还从没见识过这种全民族的勃勃生机,他终于被日本民族那打不垮的坚韧精神深深打动。他看见沿街无数跟自己母亲一样的老太太,她们穿着宽松的帆布长裤,比男人还要卖力地干活,拖走一筐一筐的瓦砾。东京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渐渐被清理干净,焕发出新一轮的勃勃生机。“我得敬佩这些人。”他给父亲写信说,龟次郎觉得这比抒发日本失败感想的那封不爱国的信强多了。

茂雄对自己的工作很有兴趣,他负责跟随麦克阿瑟将军,为指导日本占领区土地改革的哈佛教授担任翻译。阿伯纳西博士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瘦高个,有着独到的洞察力,虽然他依赖酒川上尉一字一句的翻译才能明白那些日本农民的话,然而最终靠的全是自己的观察。茂雄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有学问的人是如何思考问题的。一位种植水稻的农夫告诉茂雄:“我有两百四十坪水稻。”酒川要把这句话翻译给阿伯纳西博士,可是博士似乎根本没在听,他正在自己琢磨那块地,估算它的产量。因此,还没等茂雄或是那位农夫开口,阿伯纳西博士就对那块地的价值一清二楚。如果茂雄翻译的结果与博士的计算不符,那么茂雄就得针对这些事实反复确认,通常情况下,阿伯纳西都是正确的。

乘着吉普车在乡间行驶的漫长旅途上,酒川负责开车,阿伯纳西则阐述他那套关于土地改革的理论。“麦克阿瑟将军反对的,茂雄,是一种中世纪的关于土地所有权的概念。每一个地区都有十来个富人控制着土地,并且按照他们自己的经济利益进行划分。这个体系其实不算糟糕。当然比平均分配要好得多。但是如果个人的经济利益——通常是随心所欲的——超过了使国家生存下去的利益,问题就来了。”

“什么问题?”茂雄问道,阿伯纳西愿意与他谈论这种成年人的问题,茂雄觉得非常荣幸。那些直肠子的上校非要用当地混杂土语谈话,简直就是地狱。

“这个嘛,比如某个地区需要更多的粮食,可地主却出于其他考虑拒绝种粮,或者什么都不种。”

“会有这种事情?”

“看看你周围!很明显,即使是在日本自卫战争时期,这位地主还是把土地攥在手里不肯拿出来。一有这种事情,就得来一场革命才能拯救你们的国家。纵观历史,革命和大肆占有土地总是相辅相成的。幸运的是,土地革命只有两种发展方式。在法国,土地的所有者完全失去了理智,还没等整个腐朽的旧体制衰亡,法国大革命就率先爆发了。当时很多人因此送了命。那种革命是最糟糕的。英国和法国殊途同归,用的是税收的法子。到了最后,囤积了大量土地的地主们怎么也没办法继续持有土地了。税金实在太高。于是他们不得不出售土地,据我所知,一条人命也没损失。这才是合理的土地改革方式。”

“你认为日本面临的问题与英法两国一样?”

“所有的国家面临的问题都一样。”阿伯纳西说,他们沿着柴县的一条石头路上下颠簸,“人和所持土地之间的关系很简单,而且到处都一样。每个国家最初都是在生产者之间平均分配土地。拥有更优越的智力,或者更高明的技巧,这导致能干的地主开始积聚大笔财富,而社会也巩固他们的这种财富。只要没有更大的人口压力,这些大地主就可以为所欲为。然而当家庭人口增多,其达到适婚年龄的儿子们就想把手伸到大片大片的闲置土地上。目前,一切宗教、政治和习俗方面的社会契约都对大地主有利。在大多数国家,那些最初进行反抗的农民都遭到了绞刑。在日本这里,最初的暴乱者要求土地的时候,被头朝下钉在十字架上。然后,这种压力逐渐增大,便出现了血腥暴力的革命形式,除非像英国人那样聪明,通过巧妙地推行税收来达到同样的效果。”

“你觉得所有的国家都重复着这种循环?”茂雄追问。

“我曾亲眼见证过五次这类的革命,并一一对其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在墨西哥,人们肆意违反常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结果是出现了血腥的报复事件。在英国,有一群聪明的立法者用极其简单的方法实现了制度的转变。罗马尼亚的情形惨不忍睹。西班牙也一样。在美国西部,放牛人起初用长枪短炮来保护不义之财,但是最终,那些城里人还是归于理性,通过实施税收制度战胜了自己的贪欲。没有哪个国家能避免土地改革。它们只能决定到底用什么路线进行这种改革:是流血革命,还是税收制度。”

“在我看来,在日本这里,我们走出了第三条路,依法实施土地革命。”

“当然,”阿伯纳西立刻表示赞同,“你我两人做出决定,而负责推行的是麦克阿瑟将军,而这个决定最终将成为他在日本所取得的最大的成就。土地将得到公正的分配,并同时避免流血革命。”

“那么说,真的有第三种道路?”茂雄追问。

“是的,”阿伯纳西答道,“但很少有哪个国家有幸成为美国的战败国。”

他们默默驱车走了两英里多,寻找一条乡村小路,这条路通往一座不合常理的、坐拥大量土地的庄园。这里曾使得日本陷入危机,他们发现那条小路的时候,茂雄望着近旁那狭窄的土地——说它狭小,是相对于夏威夷而言——不禁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那瘦高个子不苟言笑的同伴问。

“我刚才在想,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什么讽刺?”阿伯纳西问道,他向来热衷用历史打趣儿。

“咱们俩跑到这儿来,为打了败仗的日本分配土地,而在我自己的家乡夏威夷,情况却比这里糟糕得多。”

阿伯纳西蹲坐在后座,两只膝盖抵住下巴,默默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茂雄朝他投去目光。阿伯纳西随即狡黠地一笑,问道:“那你以为我刚才跟你谈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