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6页)

“我也是。”忠雄说。

儿子们一直埋怨他,最后龟次郎说:“我想让你们当美国人。我把那张报纸照片贴在水池上,‘酒川家的四位明星’,你们不觉得我很自豪吗?很久以前我就承认你们永远不会是日本人了。”

“那就把我们的名字从日本的户籍登记上取消吧。”

“不行。”这是他第五次说这句话了。

“见鬼,爸爸,有时候你真要把我逼疯了!”五郎喊道。

龟次郎站起身来,他瞪着儿子们说:“不准喊叫。记住,你们是清清白白的日本人的孩子。”儿子们一脸肃然,于是龟次郎沉痛地说,“我自然有一个合理的原因,不能改动户籍。”

“究竟是什么原因?”儿子们还在追问。

争论持续了整整一夜,固执的龟次郎就是说不出他为什么不能付诸行动。虽然儿子们是美国人,但他自己永远是日本人,他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广岛。等回去的时候,他就能心平气和地告诉朋友们在夏威夷发生的换妻事件,可龟次郎就是不能通过写信来说。他自己不会写字,他也不相信别人替他代笔。凌晨两点他才上床,正当他把被子拉到肩膀上的时候,在六百英里之外的一艘航空母舰上,一支日本空军特遣队——其中不少是广岛人——已经做好准备,即将轰炸珍珠港。

酒川家最小的儿子茂雄第二天早晨起得很早,骑着自行车去无线电报公司。他在礼拜天把前一天夜里积攒下来的电报发出去,再加上白天即将送来的。茂雄跑第一趟的时候就收集了七十五封电报,全是发给住在钻石山的黑尔家族和惠普尔家族的。那些人住在俯瞰火奴鲁鲁城的大宅子里。

他刚到达威基基,就从珍珠港附近听到了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于是茂雄心里想:“军队又训练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转身背对珍珠港,朝着通往霍克斯沃斯・黑尔府邸的一条相当壮观的小路骑去,等在供马车出入的门廊上时,茂雄回头朝着海军基地看了一眼,发现几缕黑烟朝着晨曦盘旋而上。接着又是几声爆炸,茂雄看见一堆飞机冲天而起,在头上明晃晃的蓝天上盘旋飞行。“真壮观啊。”他心里想着。

他又按了按黑尔家的门铃,霍克斯沃斯・黑尔马上穿着黑色西装出现在门口。他戴着假领子,打着领带,好像这样一位社区领袖一刻也歇不下来似的。茂雄注意到对方脸上毫无血色,双手也在颤抖。从一个茂雄看不见的房间里发出无线电的声音,可他听不清里面的内容。霍克斯沃斯一把推开纱门——黑尔家的人很少这么鲁莽——对普纳荷这位十一年级的明星说:“我的上帝啊,茂雄,你的国家对我的国家宣战了。”

有那么一会儿,茂雄弄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指着身后的珍珠港问道:“他们在进行进攻演习吗?”

“不是。”霍克斯沃斯・黑尔用空洞恐惧的声音答道,“日本正在轰炸火奴鲁鲁。”

“日本?”茂雄抬头看看冲天而起的飞机,它们所到之处都升腾起一声声爆炸,飞机朝着山峰加速飞去,一波波枪声尾随其后。

“哦,我的上帝啊!”少年吓得抽了一口凉气,“发生了什么?”

霍克斯沃斯拉着门,看也不看那些电报,示意茂雄进屋。他们走到收音机旁,广播员正在激烈地重复播报,然而那声音却极力避免制造恐慌:“我再重复一遍。这不是军事演习。日军飞机正在轰炸火奴鲁鲁。我重复一遍。这不是开玩笑。这是战争。”

霍克斯沃斯・黑尔用双手捂住脸,嘟囔道:“这下可坏了。”

他看着眼睛明亮的茂雄,他比自己的儿子只年长一岁,他说:“你需要拿出全部勇气,孩子。”

茂雄答道:“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你说‘你的国家对我的国家宣战了’,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是一个国家,黑尔先生。我是美国人。”

“我很抱歉,茂雄。接下来的几天,很多人都会犯这个错误。上帝,看看那爆炸!”两人皱起眉头,因为他们听见空中爆发了一声巨响,伴随着一根浓黑的烟柱慢慢升起,在珍珠港的废墟上空翻腾扭转。“有些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黑尔喃喃说道。

接下来,从他身后的楼梯上传来一个惊恐的声音,有气无力,像个孩子似的细声细气的,黑尔想把茂雄推出门外,但他还没来得及,楼梯上的人就走进了房间,站在她丈夫和来客面前。来人是黑尔太太,一位绝世美人,时年三十八岁。她长着淡褐色的头发,细长的眼睛神色冷静,却好像对不准焦距似的。她身上那件薄薄的裙子茂雄只在电影里见过,黑尔太太走走停停。“我听到的轰隆隆的声音是什么,霍克斯沃斯?”她问道。

“玛拉玛,你真不应该到这儿来。”丈夫告诫她。

“但是我听到了一声枪响,”她柔声说,“我还以为你有麻烦了呢。”

正在这时,一架轰炸机被一阵意外的高射炮轰得偏离了航线,从预计的撤退路线打着旋儿,轻巧地越过钻石山地区。它经过的时候,茂雄和黑尔先生都能看见飞机肚皮上代表日本的红圈。

“你最好离开这里。”黑尔先生说。

“你还没有签收电报呢。”茂雄说,霍克斯沃斯拿起电报签好,妻子像个幽灵似的走到门口,朝珍珠港看去,炸弹还在那里炸响。

“啊!”她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尖叫,“战争开始了,我的儿子要死了。”她把薄薄的纱袖盖在脸上,跑到丈夫身边,抽泣着说:“打仗了,布罗姆利没法活着回来了。”

黑尔扶着妻子的右臂,用左手递回签收的字条,抓住了茂雄的肩膀。“你决不能说起这件事。”他说。

“我不会的。”茂雄答应着,并不明白应该为哪件事情保守秘密。

那天早晨龟次郎六点起床,他来到理发店给所有的东西消一遍毒,那家小店之所以能够成功,部分原因就在于他洁净成癖。现在他已经回到家里,等着吃早饭。妻子顺子在礼拜天从不为客人洗衣服,所以现在正在悠闲地准备早餐,茂雄已经吃过了。五郎还在享受探亲假,正在睡懒觉,但参加了预备役军官训练营的忠雄已经起身。礼子姑娘已经梳妆完毕,准备到莫伊利利的社区教堂去做礼拜。已经十九岁、在普纳荷学校参加篮球训练的实也还在睡觉。

第一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是五郎,炸弹炸响的时候,他腾地跳下床,穿着短裤跑到院子里喊道:“这不是演习。有人宣战了!”他跑到自己给家人做的收音机旁,听到官方消息确认了他的猜测:“身份不明的敌军飞机正在轰炸珍珠港和希卡姆基地。”他转身看着家人,用日语宣布:“我认为日本已经对咱们宣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