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8页)

“我要是能把他的眼睛挖出来就好了。”玉珍说。

那天夜里,她的第二个计划也盘算好了。吃过晚饭,她便离开了惠普尔家的庄园,悄悄来到华人居住区,挨家挨户地拜访当年跟她一起乘坐“迦太基人”号的人家,因为这些男人都成了兄弟。玉珍一个个地恳请他们:“你们能不能收留你们满基兄弟的一个儿子?”

几乎每一个华人都会听,什么也不说,然后看着玉珍,最后问:“是不是伯爷麦病?”玉珍并不怕,她知道“迦太基人”号上的兄弟不会互相出卖,所以总是坦诚相告:“是的。”对方便问:“你要做他的柯苦艾?”玉珍答道:“正是。”于是那男人要么说:“我能收留一个孩子。”要么会说:“我自己不能收留你的孩子,但咱们去瞧瞧秦家福,我估摸着他肯定能要一个。”但玉珍注意到,这些人一靠近她便吓得发抖。

到了半夜,玉珍已经把四个儿子和家里的细软都送了出去,并跟休利特家的一位厨子商议好,等肚子里的孩子一出世,玉珍就把孩子送上到麻风岛送补给的船,带回火奴鲁鲁,由厨子照料。因此,当玉珍回去告诉丈夫,儿子们都已经给安排妥当了的时候,心情是放松的,甚至可以说是充满着希望。她快到惠普尔庄园时,却看到她的住处亮着灯,玉珍赶紧朝满基的卧房跑去,当她走进那间小木屋的时候,看见惠普尔医生站在床边,右手拿着一盏灯。

美国医生和中国女人四目相对,对她充满了无言的尊敬。她看见那花白头发的老人脸上淌下泪来。他抬起满基的手,指了指那些伤口,玉珍的目光随着惠普尔医生的手指划过那只受到诅咒的手,终于扭过头去,她不能再看。

“是麻风病。”医生说,他把手里的灯凑近女仆的脸问道,“你知道吗?”

“知道。”玉珍说。

“我能理解。”他答道,说完,医生放下油灯开始盘问她,但是她问道:“坏人,偷偷告诉你的?”

“没有。”惠普尔说,“我突然想起来,好几天没看见满基了,他的腿不是发痒吗?我躺在床上,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满基得上麻风病了’,于是我就过来,一看果然是这么回事儿。”

“早晨,明天,他走?”

“可以。”惠普尔医生出于实际考虑说,然而一种掩不住的恐怖攫住了他的身体,惠普尔颤抖着说:“姬太太,让我们祈祷吧。”他跪在小茅屋里,让女仆也照做。他把满基那不幸的双手摆成基督教堂里做礼拜的形状,祈祷道:“仁爱慈悲的上帝,低头看看这卑微的仆人,为这些无助的人心里注入勇气吧。帮助满基面对未来的日子,给他坚韧,他自己的守护神也会为他骄傲。帮助姬太太理解她的本分,接受她的宿命。”他的声音嘶哑,有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接着,他的声音又被泪水哽住了,于是惠普尔就用那样的声音恳求道:“仁慈的上帝,原来我辱没使命竟至于此!原谅我,求你,求你原谅我。”

这番祷文一说出来,惠普尔便瘫倒在地,仿佛再也无力起身,然而他还是站了起来,问玉珍:“你知道我必须怎么做吗?”

“知道,医生。明天,警察。”

“我不得不如此。”他悲痛地吼道,“但你可以留在这里,随便待到任何时候,你所有的孩子也一样。”他向她保证。

“我,柯苦艾。”玉珍只说了几个字。

医生不敢看玉珍的脸,这几个单词摧枯拉朽般冲击着他的心房,他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放逐、麻风岛的恐怖生活、再也不能见到亲生儿子……惠普尔不禁想:“换作是我,便不会有这般勇气。”他随即回想起满基当初是如何盘算一回到中国就抛弃玉珍,还想夺走孩子,现在玉珍却自愿去做他的柯苦艾。惠普尔缓缓抬头看着玉珍,这个矮小的中国女人,头发稀疏,略微斜眼,嘴角布满了棕色的皱纹,然而她是自己的姐妹,惠普尔上前一步,亲吻了她两边的脸颊说:“我早该知道你会去做柯苦艾。”医生转过身去,擦干眼泪,然后以牧师的朗朗声音说:“眼下,孩子们怎么办?”

“今天晚上,我这里安排一个孩子,那里安排一个孩子,都安排好了。”玉珍告诉他,哪一家收留哪一个孩子,说完,玉珍问道:“明天。警察?”

“是的,我不得不如此。上帝宽恕我,我不得不如此。”

“我知道,医生。很久以前,我对丈夫说‘警察,离开’,但是我们,抱着希望。”

“那些怀有希望的人,会得到上帝的宽恕。”老人说。

惠普尔走后,满基突然从床上起来,浑身爆发出活力:“我们逃到山上去!”他决绝道,“在那儿,警察绝对找不到我们。”

“我们吃什么?”玉珍问。

“我们带上干粮。”满基兴奋地说,开始憧憬山里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和玉珍不用再服侍人家了,说不定那些伤口自己会好起来。

“快点!”他叫道,“咱们必须在警察来之前离开。”

玉珍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他怎么会寄希望于在火奴鲁鲁后面的山里藏起来呢?六个小时之内,警察就会沿着足迹追过来。随便哪个夏威夷人看见两个华人沿着山路拼命爬,就都明白他们是患了伯爷麦病。多么荒唐,多么疯狂,多么不切实际,跟幻想那个江湖郎中能治病一个样。玉珍刚要这样说给丈夫听,却突然换了一种眼光看着自己堂吉诃德似的丈夫。他已经是个半截埋在棺材里的苟活者,只剩下一脑子糨糊,一根大辫子,还有很快就会因为麻风病烂光的双手。他这个人,有时精明得不得了,可一眨眼工夫又蠢到极点,就像眼下这样。他懂得扶老携幼,可又老是没大没小的。他在赌桌上油头滑脑,满脑子发财的好梦。他信那江湖郎中能医病,眼下又盼着藏进林子。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他是自己的男人。就算他是个原住民,他毕竟也选了她做老婆。她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果他有这种疯狂的念头,要到山里碰碰运气,她会随他一道。他那么固执,有时候还犯傻,可他值得玉珍去爱。

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玉珍把所有可能伤到孩子们的东西都藏到高处,然后来到睡在长长的磨光木板床上的孩子们身边,把衣服给他们整好,这样,等到早晨人们找到他们时,模样好歹能体面些。接着,她理了理自己的床铺,然后拉起丈夫的手,领他出了惠普尔家的大门,朝着瓦胡岛的后山走去。她的离开并不是没有惊动任何人,惠普尔医生睡不着,一直盯着那两个华人的住处,怕他们逃走。可事到临头,惠普尔眼睁睁地瞧着那瘦小的中国女人领着倒霉的丈夫朝山上走去,他却不敢伸手去拦,也喊不出告发的声音。玉珍的考虑十分周全,她转回身关上了惠普尔家的大门,防止狗跑出去。惠普尔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暗自祈祷:“愿上帝怜悯那些怀着希望的人们。”他想下去把华人的孩子们带到家里来,但是他又想:“那可能会把人们吵醒。不管怎样,我相信玉珍一定把他们都安顿好了。”于是他坐在窗前,为孩子睡着的地方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