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5页)

“照之前谈妥的船费,医生,那是不可能的。”

“米饭里不掺上脏东西总能办到吧。”

“咱们的厨子可没学过怎么做中国饭菜,医生。”

“他得想法给他们弄点好的。”

“按这种价格,没办法。”霍克斯沃斯固执地回答。

惠普尔医生已经六十六岁了,他什么都不畏惧。他并没有直接与对方当面对质,而是说:“两天前,你谴责我是个传教士。我不把自己看作传教士已经有好多年了,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愈发为受到这种指责而自豪。我就是一名传教士。我一直都是。还有,拉斐尔,你知道传教士真正可恶的是哪一方面吗?”

霍克斯沃斯清楚,挑战他的这个人跟自己一样精明,至少不比自己笨,于是戒备着回答:“我认为我看到过传教士最不堪的一面。”

“不,船长,你没看到过,如果你看到过,你就绝不会像过去两天里那样对我。其实你从来都没有见识过传教士身上最让人畏惧的一面。”

“什么?”霍克斯沃斯问道。

“他们会诉诸文字。”

“他们会诉诸文字?”

“他们会写。他们有一种狂热的偏执,要拿起笔来,要么写书,要么写回忆录,再不就是给报社写一组报道。”他冷冷地注视着大块头的船长说,“拉斐尔,我从没写过东西,从来没把你对待艾伯纳・黑尔的那种做法写下来,那可是你合伙人的父亲,因为这些属于个人恩怨,旁人不方便说三道四。可除非你给那些华人提供更好的食物,否则一到火奴鲁鲁,我就要动笔写。我要写上一大堆信件,拉斐尔,那将在你视如珍宝的蓝色旗帜上留下一个永恒的污点。无论何时,只要H&H船队进港,那些信上的内容就会传到人们的耳朵里。传教士有这种可怕的力量,拉斐尔。他们会诉诸文字。他们代表着太平洋的良心。”

一阵可怕的静默,最后,霍克斯沃斯打破了僵局,他用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桌上的碗碟稀里哗啦直响。

“为什么,见鬼,这简直是敲诈。”

“当然是敲诈!”惠普尔赞成道,“读书人要反抗野蛮人,不敲诈怎么保命呢?你就是野蛮人,拉斐尔。”

“这就是你想要的?”船长低吼着。

“每天供应多一倍的米饭。肉要好肉。水要供应三倍的量。那只脏兮兮的水桶每天提上来三次。每天让我到货舱里去一次查看伤员。”

“我不会冒让他们在船上造反的风险,”霍克斯沃斯怒气冲冲地说,“在到达火奴鲁鲁之前,我不会打开货舱的盖子。”

“那我从隔栅门下去。”惠普尔寸步不让。

“出来的时候你就自己想办法吧。”霍克斯沃斯警告。

“华人会把我举起来让我出去。”

“你好像十分喜欢……”霍克斯沃斯没有说完这句难听的话,而是充满自信地问道,“告诉我,医生,那个支那姑娘是怎么回事?那些男人轮流上吗?”

“那是其中一个男人的妻子。”惠普尔冷冷地答道,“他们住在货舱一角。”

“告诉我,这个人,这个,他是不是……”

“是的。他在隔水板上挂了一副帘子,他们躲在后面。”

“哈,这可怪了!”船长暗想,“要是三百个美国水手,他们绝不会放过那个男人。绝不会的!”

“也许华人更文明。”惠普尔说完,转身走了。

医生怀着这种自豪的心情,看着第一份增加的饮水送进了货舱。第一份改善了的食物送下去的时候,他也在场。现在,那股恶臭已经减弱了些,因为医生主动承担了调整船帆,好让风把新鲜空气吹到臭烘烘的货舱里去的任务。那只断脚的情况也大有好转,另一个人的脸也在慢慢痊愈。有些本地人在惠普尔的带动下跟客家人交上了朋友。到了航行的最后几天,满基再一次向玉珍求欢,这次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纯粹是因为想要玉珍这个人,而非思念孔家媳妇的肉体。他发现玉珍是个非常贤惠温柔、吃苦耐劳的女人。

那天异乎寻常的热,华人们听到前方传来了恐怖的声响,仿佛锁链被抽到了尽头似的。大家纷纷以为大难临头了,毕竟他们对船上的事一窍不通。不久就搞清楚了,“迦太基人”号停了,轮船终于抵达了海港。

甲板上来回折腾一番后,盖着货舱的木板被撬开,放下了一把梯子。华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爬回了阳光的怀抱。他们痛苦地揉着眼睛,看到了火奴鲁鲁那洁白的海岸线和棕榈树。他们遥望钻石般的山顶,一派壮观奇景映入眼帘。越过平坦的原野,远处是绿色、蓝色和紫色的连绵起伏的群山,笼罩在蒸腾的雾气之中。山谷中挂着一道彩虹,到了每年的这个时节,都会出现如此景象。华人们认为,恰逢抵达檀香木之国时出现了这样的兆头,真是大吉大利。那天,大家眼中的这片土地是多么美丽,这番奇景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另一些人也认为“迦太基人”号抵港是件大吉大利的事。火奴鲁鲁《邮报》登载了一篇报道说:

我们得到确切消息,惠普尔&詹德思商店的H&H双桅帆船搭载着三百余名中华天朝之国子民,将于近日驶抵火奴鲁鲁,供甘蔗种植园之用。这三百余人均为精壮劳力,我们可以放心,约翰・惠普尔医生亲赴中华帝国,以保证只有年轻力壮的劳力才能入选。这批劳工以客家人为主。华工与种植园的合同为期五年,月薪三美元,包食宿,外加每年三天春节假期。在我们的种植园里工作十年或十五年之后,华人劳工很可能会返回家乡,其中一个很特别的原因是,他们并没有携带家眷同来,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在这里也找不到女人。

上述说法来自使用过华人劳工的本地甘蔗种植园主。华人在所有工种中的表现均远优于懈怠懒惰的夏威夷人。他们吃得少、遵守纪律、不易染病、头脑聪明,很快便可精通新工种。一旦接受训练,他们就能成为极好的木匠,对农活天生熟练。显而易见,雇主须保持威严,不可随意鞭打华工,尤其不可优柔寡断,因华工与所有东方人一样,均敬爱行使严厉权威之人,反之则遭其鄙视轻蔑。

华人劳工如此可贵,能为我群岛的种植园所用实属幸事。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勤勉的华工一旦合同期满,攒足工钱,便将返回中国。他们勤恳工作的好名声将传遍群岛,而他们带走的则是在别处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财富。蔗糖种植行业欢迎中华天朝子民。我们可以满怀信心地说,我群岛真正的繁荣将从今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