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个礼拜刚开始,那个本地原住民跌断了的脚踝眼看着已经是治不好了,几块摔裂了的碎骨头导致伤口溃烂得一塌糊涂,大腿也出现了一条危险的蓝边。一天早晨,隔栅门刚打开,水手们要把那只脏水桶提上去的时候,有个本地原住民抓着绳子荡到了上面,想要向水手们求助。水手们一看到那张倒霉的黄脸和那根长辫子出现在甲板上,吓得纷纷喊叫起来:“造反了!造反了!”

大副狂奔过来,抄起一根换缆桩,霍克斯沃斯船长离开舰桥,轻轻一跃便顺着梯子来到甲板上。这时,一名水手已经让那个目瞪口呆的本地原住民脸上吃了一记重拳,把他打得朝大副跌去。大副抡起换缆桩,冲着来人的脑袋使劲猛砸,华人立刻就昏厥了过去,正好挡在往这里冲过来的船长眼前,船长一见这个瘫倒的哗变者,朝着他的脸上就是一脚,沉重的大皮靴碾过毫无还手之力的华工的颧骨,他的面部一下就没了血色,往里凹了个大坑。

这般凶残地殴打一番后,船长对水手喊道:“你们几个,那边的!把这个该死的海盗扔回货舱里去。”两名水手抓起一动不动的本地原住民,把他头朝下丢进了货舱。

“见鬼!”霍克斯沃斯烦躁地喊着,“船上没个会说支那语的人,根本就不该出海。”他发了一顿脾气,然后命令道,“艾斯宾沃先生,给我拿支枪来。”枪拿来了,霍克斯沃斯命令手下往货舱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华工们头上放了几枪。

“别想在我的船上造反!”霍克斯沃斯恶狠狠地喊道,冲着华工们骂了一顿污言秽语之后,便迈着大步回他的舰桥上去了。

他在那里迎面碰上了惠普尔医生,医生沉着脸气愤地质问道:“非要用如此野蛮的手段吗,霍克斯沃斯船长?”

船长膀阔腰圆,红光满面,他的目光越过轮船船头,说道:“约翰,你最好别插手。”

“我不能成为这种野蛮行径的同谋。”灰白头发的医生严肃地说。

“你怕流血?”霍克斯沃斯问道,“还是怕损失你的投资?”

医生不愿意搭理这个带有侮辱性质的问题,仿佛没有听见似的说:“作为一名基督徒,我不能容忍你对那些人的行为,他们都是我诚心诚意招募来的。”

上了年纪的船长继续驾驶着自己的轮船,平静地说:“惠普尔医生,你知不知道、光是去年、偷渡到外国的中国海盗造了多少次反?”

“我不知道。”惠普尔答道。

“十一次。”霍克斯沃斯船长慢条斯理地说,“光我们知道的就有十一次。我们根本没法想象在那间货舱里正密谋着什么行动。海盗、亡命徒、乱臣贼子。你尽管想象吧。我的意思是说,H&H家的轮船上,绝不许支那人造反。这就是这次小小的冒险行动我要亲自出马的原因。”

“为什么还要踢那个已经失去知觉的人?”

“惠普尔医生,我尊重您。我喜欢您做生意的方式。但在我的行当里,哪个船长要是不敢或者不愿把敌人的脑袋踢成个烂浆果,那他马上就要失去他的轮船了。我现在拥有十九条船,我可不想失去这任何一条该死的船,让它落到这群谋财害命的中国佬手里。”

惠普尔医生没搭腔,他琢磨着这番话,朝着通往舰桥的过道走去。他语气坚定、不疾不徐地说道:“船长,我理解你的顾虑,但我必须跟你的行为划清界限。你心狠手辣,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围。”

医生以为,这些话必将在道德上形成摧枯拉朽的效果,说完后便转身走了。大个子船长霍克斯沃斯跟在医生身后,抓住了医生的胳膊,使他转回身来,然后恶狠狠地说:“当过一时的传教士,一辈子就都是传教士了。医生,你对开船这件事可是一窍不通,应该躲得远远的。开船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情。”说完,他轻蔑地将惠普尔医生推到一旁,昂首阔步地走回到舰桥上去了。在那里,他指挥着他的轮船,一如他统领着蒸蒸日上的庞大船队。

约翰・惠普尔并未被船长的怒火吓退,对方粗野的态度也没有左右他的理性。他在太平洋地区行商多年,时常遇到固执己见的人,一次次陷入过这些人所制造的险恶境地。医生已经学会一点:在此类冲突面前,唯一的胜算在于凭良心做事。正是靠着这种意志,他才得以步步为营,在千奇百怪的野蛮异邦一次次化险为夷:瓦尔帕莱索、巴达维亚、新加坡、火奴鲁鲁。医生沉默着走回自己的船舱。他的隔壁住着船长在香港逗留期间带上来的两个中国姑娘。惠普尔拿起了医药箱,他像四十多年前学医时一样检查了一番,然后沉着地背起药箱,走向那道锁着的隔栅门,对守门的水手说:“开门,让我进去。”

“船长会……”

“开门。”惠普尔命令道,“下面有个男人快要死了。”他抓起身边的换缆桩,一下下撬开固定隔栅门用的木楔子。隔栅门晃晃悠悠地开了,医生见没有梯子,便用双膝夹着药箱,把住舱门的边缘,把自己荡到了肮脏不堪的货舱里。

“多么可怕的气味!”他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这样一句话,同时走到那三百零一个华人中间。

与甲板上明晃晃的日光比起来,货舱里的一切都阴森森的。惠普尔医生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幽暗的“地狱”,鼻子也渐渐闻不到这里的恶臭味了。他看见两个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货舱中间,离他所站立的地方不远。其他人则蜷缩在一起,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医生想:“这就是本地原住民和客家人了。”他没法确定这些人会不会朝他扑过来,按理说,他们有权这样做。可这三百个人之前在村子里全都见过他,因此医生反倒像是一位老朋友,他接下来的作为,也确实说明了他的确是他们的老朋友。

医生顾不上理会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也顾不上自己身处险境,他跪在被踢了脸的男人身边,查看伤口,然后把一些东西放在身边,华人都看得出来那是药品。医生小心翼翼地用一只大拇指按在昏迷不醒的男人嘴里,先按了一处,然后是另一处,这样那些骨头便都归了原位。医生心想:“他现在还没有知觉,少受了不少罪。”接下来,他在被沉重的皮靴踩烂的伤口上敷了药,多少有些欣慰地发现那人的眼睛伤得并不很严重。医生抬起头,看看周围那圈面孔上探询的神色,将这由衷的喜悦传达给他们。华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时玉珍来到医生身边,设法让他注意到那个断了脚踝的男人。医生颇为赞赏地查看了那副筷子做成的夹板。他又一次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大家再次懂得了他的意思,也因此对玉珍更为亲近。在惠普尔医生看来,除非立刻得到有效治疗,否则伤者的那条腿肯定是保不住了。于是他冲着隔栅门喊道:“给我拿些热水来,马上。”水手刚一打开隔栅门,货舱里的每一个人就都听见了船长的大嗓门:“谁他妈命令你碰那道隔栅门了?”水手回答:“惠普尔医生在底下照顾生病的华人。”一阵令人心悸的沉寂之后,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地一路响着穿过前甲板,接着,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了谁的脸上,然后一道滚烫的热水就透过隔栅门迎面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