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自贫瘠的农场而来

第一章

在波拉波拉岛的男人们完成漫长的北上之旅的一千多年后,马萨诸塞州东部马尔波罗村附近的破败农场里,有个面色蜡黄、金发稀疏的瘦弱年轻人成为康涅狄格州耶鲁大学的一名一年级新生。这件事颇为令人惊讶。瞧瞧这座农场,谁也看不出它的主人怎么会供得起十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去上大学。再说,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哈佛大学仅在二十五英里之外,这对父母竟然把儿子送到了往南一百多英里的耶鲁大学,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缘由。

吉迪恩・黑尔身材瘦高,他只有四十二岁,但看上去仿佛已经六十多岁了。对于上文所提的疑问,他自有一番见解:“我们的牧师曾访问过哈佛大学,他回来后告诉我们,说那地方已经成了一元神论、自然神论和无神论者的庇护所,由不得我们不信。我儿子绝不能到那种混乱的地方学坏。”就这样,十七岁的艾伯纳打点行装来到了耶鲁。这里仍坚持着约翰・加尔文在新英格兰公理会的教义中所信奉的那种苦修信条,是虔诚教徒的庇护所。

至于钱的问题,瘦骨伶仃的老吉迪恩解释说:“我们在生活中遵循基督教的教义,信守西奥多・贝泽在日内瓦和乔纳森・爱德华在波士顿传道时奉行的加尔文主义信条。我们不赞成粉刷谷仓,借以炫耀俗世的财富;我们也不愿意女儿们涂脂抹粉,到处招摇她们的美貌。我们积攒钱财是为了升华思想和拯救灵魂。我的儿子艾伯纳从耶鲁大学毕业后会成为一名教士,他将向大众言传身教这种精神,以此弘扬上帝。他之所以能够从农场升入神学院,靠的就是这种勤俭持家、避免炫耀的家风。”

父母给的钱并不足以维持温饱,所以艾伯纳总是面有菜色。在耶鲁大学读到高年级后,一次改变命运的心灵冲击改变了他,促使他萌生出了不可磨灭的信念,并驱使他做出了惊人的举动。这次心灵冲击并不是19世纪时所谓的“皈依”。早在十一岁时,艾伯纳就已经完成了皈依上帝的心路历程。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马尔波罗村,艾伯纳走在田野和奶牛棚之间的路上,他的脚踩在噼啪作响的麦茬上,嘴里还呵出阵阵白气。这时,他清晰无误地听到一个声音问道:“艾伯纳・黑尔,你得到拯救了吗?”艾伯纳知道自己没有,便回答“没有”,但那个声音不停地发问。最后,一道闪电将牧场整个儿照得雪亮,一阵强烈的战栗攫住了艾伯纳。他呆立在田野中央。父亲找到他时,艾伯纳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哭着问:“父亲,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拯救?”在马尔波罗村,他的皈依被看作一个小小的神迹。从此,艾伯纳虔诚的父亲便开始节衣缩食、东挪西借,以供这个被神眷顾的男孩儿去上神学院。

脸颊瘦削的艾伯纳在耶鲁经历的这次并不是“皈依”,更像是突然间开了窍,而且是由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促成的。他的室友约翰・惠普尔,一个一度沉迷于烟酒的医学院学生,带着一群吵闹的同学来到他的房间。艾伯纳当时正在写关于一篇《西奥多・贝泽在日内瓦实行的教会纪律》的长篇报告。

“一起来吧,去听柯基・卡纳克阿的演讲!”同学们嚷嚷着。

“我有事。”艾伯纳回答,并把门关得更紧些,好隔开外界的诱惑。他的论文正写到贝泽开始将加尔文的教诲在日内瓦的一般公民生活中实施,这令这位年轻的神学院学生激动万分,他怀着狂热的感情写道:“贝泽面对着一个任何统治者都必须面对的问题:‘我的统治到底是为了人类的福利还是为了上帝的荣耀呢?’贝泽认为,回答这个问题易如反掌。虽然一些受到世人谴责的暴行不可避免地在日内瓦出现,然而上帝也把他的国降临到世间,况且在人类文明的长河里,的确曾有过一座城市,全体居民都遵照着神圣天父制定的准则来生活。”

艾伯纳的房门“咔嗒”一响,瘦高的约翰・惠普尔探进头来喊道:“我们给你留了一个座位,艾伯纳。人人都想听听柯基・卡纳克阿的演讲。”

“我忙着正事呢。”艾伯纳又说了一遍。他小心地关上房门,坐回到台灯下,借着琥珀色的灯光奋笔疾书:“尘世间的天国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达成的,研究《圣经》并不能让政府明白哪条道路更能使他们获得神的恩宠。这个结论显而易见。因为若真是这样,那么,现在已经灭亡的数千个政府,只要在覆灭前没有抛弃《圣经》,难道不是早就应该发现那条神圣的道路了吗?他们没能找到那条道路,这是因为,他们缺乏一位智者来指引方向……”他咬着钢笔,想起父亲和村里牧师之间那无休无止、艰苦卓绝的斗争。父亲明白上帝的戒律,但牧师们却非常固执,不肯听从他的意见。所以,当其中一个堕落的牧师发现自己的女儿将要未婚生子的时候,无论是艾伯纳还是他的父亲都丝毫不感到意外。不过,关于如何未婚生子,艾伯纳倒不是很明白。

“艾伯纳!”走廊里传来响亮的喊声,“你应该去听听柯基・卡纳克阿的演讲!”房门被突然推开,一位矮胖的教授走了进来,他的马甲紧绷在身上,脖子上围着脏兮兮的领巾,“为了你的灵魂,你应该去听听这位了不起的基督徒布道。”他走到写字台前,关上灯,拖着这位老大不乐意的学生去听传教士的演讲。

英俊的约翰・惠普尔给艾伯纳留了位子。两位截然不同的年轻人开始等待那个将要坐在学院讲台上的人。七点半的时候,内心澎湃着宗教激情、神色却安详平和的学院主席耶利米・戴领着一位黑头发、大块头的年轻人走到了最远的那把椅子那里。年轻人肤色棕黑,牙齿洁白,他的外套紧紧地绷在身上。“我十分荣幸地为耶鲁大学的学生们介绍这位当今世界上最富有感染力的演讲者。”戴院长开门见山,“柯基・卡纳克阿,奥怀希统治者的儿子,他追寻的是这世间的良知。对各位矢志为耶稣奉献终生的年轻人来说,柯基・卡纳克阿的声音将对你们提出非同寻常的挑战。”

听到这里,大块头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看上去足有六英尺五英寸高,体重至少超过两百五十磅。他神采飞扬地对观众微笑致意,之后像牧师那样抬手祈祷:“愿仁慈的上帝祝福我的演讲。愿他能够打开众人的心扉,让他们倾听我的言语。”

“他讲得比我在行嘛。”约翰・惠普尔悄声说,但艾伯纳没有被逗乐,他一心只想回到书堆里,那篇关于西奥多・贝泽的论文马上就要写到关键部分了,可是他的教授却死活要把他拉过来听这个来自奥怀希的野蛮人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