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自洒满阳光的环礁湖而来(第2/6页)

祭司手里握着雕有神像的法杖,代表奥罗前去拜会国王。他略微屈了屈膝盖,似乎表示自己承认对方的权威。随即,他重新站好,在塔马图阿国王面前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而名义上的君主则深鞠一躬,且并没有马上挺起腰板,继续保持着这种谦卑的姿势,好让目睹这一场面的所有人都牢牢记住:王的权力已经微妙又神秘地移交到了大祭司的手中。

接下来,国王开口说话了。

“啊,幸而我们有神明眷顾!”塔马图阿国王开口说道,“奥罗有何愿望?”

这些黑眼珠的居民——无论男女老幼,一律赤裸着上身——人人噤若寒蝉。大祭司迟迟不肯发话,觉察出人们的紧张情绪后,他感到无比受用。此时此刻,碧绿的环礁湖送来柔和的海风,吹动了海岸上的排排棕榈,面包树那黑绿色的树叶也摇曳起来。少顷,大祭司庄严宣布:“神圣集会即将召开!”谁都不敢言语,唯恐引来祸端。

大祭司接着说:“塔希提岛要新造一座神庙,特此召集众岛民向神庙之主献祭。”说到这里,大祭司沉吟片刻,岛民们不由得露出害怕的神色。就连明知自己必将得到豁免的塔马图阿国王本人,在等待祭司大人描绘奥罗神殿的神圣集会中那些可怖的细节时,也不免觉得膝盖发软。

然而,大祭司同样在等待时机。恐惧的氛围拖得越久,越能震慑这些时常不服管束的波拉波拉岛居民。他就是要让这些人细细体味这位新天神的脾气和威力。今天,大祭司打算好好调教调教这位国王,一步步引他上钩,借他的手,让几个倒霉蛋人头落地。

环礁湖岸边靠吃死鱼为生的苍蝇现在也注意到了众岛民光溜溜的身体,但是谁也不敢动,唯恐一不留神便当了出头鸟。国王硬着头皮继续忍耐。大祭司继续等待。终于,塔马图阿国王熬不住了,他期期艾艾地问:“神圣集会将于何时召开?”

“明日!”大祭司语气十分严厉。他揣测的一点儿不错,岛民们马上就领会了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国王暗想:如果神圣集会明天召开,那么,应该在十天前就已经决定好了,否则这条消息怎么及时送到塔希提岛,让他们有时间备好独木舟,在明天之前赶回哈瓦克岛呢?这十天里,我们的大祭司肯定和奥罗的主教们暗地里见过面。

苍蝇叮上人们汗津津的脊背,可岛民们纹丝不动,等着接下来宣判的厄运。最后塔马图阿问道:“要献几个人给奥罗?”

“八个。”大祭司答道,声音里毫无感情。他将法杖置于身前,人群中有几个眼尖的一见,不禁吓得直往后退。黝黑瘦高的祭司身上罩着刺眼的白袍,朝他的神庙迈开了脚步。正当岛民们以为他不会再理睬自己的时候,大祭司如旋风一般扭转身,用法杖指向刚送他安然抵达环礁湖的那名掌舵手,发出喋喋可怖的喉音。

“头一个把他献出去!”他吼道。

“不要!不要!”舵手发出哀号,跪倒在沙地上。

大祭司挺着瘦长的身体,凛然立在舵手身旁,用法杖指点着:“海浪向我们涌来时,”他拖着长腔,语气沉痛地说,“这个人不祈求奥罗的拯救,却去祈求泰恩。”

“哦,不是那样的!”那位水手申辩道。

“我读出了他的唇形。”大祭司的语气不容置疑。神殿的侍从们一拥而上,拖开抖成一团的舵手,他受惊过度,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还有你!”大祭司的声音阴森森的,法杖指向一个毫无准备的围观者,“在神圣之日里,你在奥罗神殿内打了瞌睡,脑袋一沉一沉的。你是第二个祭品。”侍从们再次一拥而上拖走犯人,然而动作却十分小心,唯恐在奥罗的人祭身上留下瘀伤或造成其他瑕疵。

大祭司沉着脸离开,留给塔马图阿国王一个可怕的任务——再挑出六个人祭。国王问:“我的侍卫在哪里?”高个子侍卫本来躲在后面,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自己,现在只得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

“我没能及时赶来迎接神圣的使节,原因何在?”国王质问。

“都怪哨兵,他磨磨蹭蹭的。”侍卫解释道。

一个女人突然从人群后面叫起来:“不,不是这样的!”但是女人的丈夫——一个身材矮小、浑浑噩噩的男人被拉扯着拽到了国王面前。他浑身抖得像是撕烂了的香蕉叶子,国王憎恶地看着他。

“他是第三个。”国王命令道。

“哦,求求你,不要!”哨兵抗议道,“我跟以前一样,拼命地跑。但是跑到王宫的时候,”他转而指向侍卫说,“他却睡着了。”

国王想起之前对这位年轻侍卫的种种不满,于是专横地说:“他是第四个。剩下的从奴隶里面挑。”说完,他便迈着大步走回王宫。哨兵和高个子侍卫已经被反绑了双手,吓得瘫软在地。这场厄运事出突然,两个人都是稀里糊涂地就被对方置于死地。

惊慌的人群逐渐散去,岛民们暗自庆幸,总算在这次神圣集会上从贪婪的奥罗嘴边捡了条命。此时此刻,正有一位身穿金色塔帕树皮袍——金色是王室专用颜色——的年轻头领默默地站在面包树下,悲从中来。虽然他也怕得厉害,但并没有逃避。他比大多数岛民都要高大,是个出类拔萃的精壮汉子,身上有着一股蛮横劲儿,让人无法轻视。刚才他并没有凑上去,因为他向来憎恨大祭司,对新的天神奥罗也充满憎恶。一想到没完没了地用活人献祭,他就忍不住感到一阵恶心。

大祭司在前来迎接的人群中一眼就盯上了这位心不在焉的年轻头领,那种与他人完全不同的漠然把大祭司气得发狂。方才仪式进行到生死关头时,大祭司冷峻的目光私下里逡巡,到处寻找着年轻人。大祭司最终盯上了正在面包树下闲逛的年轻头领,两个男人轻蔑地对视良久,直到一位古铜色皮肤、披散着长发、手拿香蕉花的年轻女子拽了拽丈夫的胳膊,强迫他从大祭司身上移开目光,这场对峙才结束。

眼下仪式已毕,做妻子的——一位仪态高贵的女子——请求丈夫:“特罗罗,你绝不能去参加神圣集会。”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驾驶我们的独木舟?”他不耐烦地问。

“独木舟就那么重要吗?”

丈夫吃惊地看着她:“重要?还有什么东西比独木舟更重要?”

“你的生命更重要。”她简短地回答,“聪明的水手不见祥云是不会出海的。”

他安慰她不要害怕,然后气呼呼地朝一根木头大步走去,那是从上游漂下来的,伸向环礁湖外。特罗罗一阵拳打脚踢,棕色的脚在银色的海水里拼命踢腾,仿佛大海也是他的死敌。然而他那娴静的妻子马上过来坐在他身边,浑身散发着令人愉快的香蕉花味,她的双足拍打着冰凉的绿色海水,仿佛小孩子在嬉戏取乐。丈夫不一会儿就把愤怒丢到一边去了。特罗罗抬起目光,落在一处海角上,语气中也全然没有了方才仪式进行时那种难以摆脱的、野兽般的狂怒。当地神庙坐落在那处海角,祭司们正在那里忙活,把那八个倒霉蛋献给奥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