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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邦昌圣旨在手,立时气粗胆壮一览众山小。他也不理会李纲,便径自派人分数路兼程北驰,抢在宋军人马到达之前,在各个要冲树起了书写着“有擅自出兵者并依军法”字样的杏黄色令旗。

此事传开,翌日在朝殿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李纲、许翰、孙傅、李若水等相继启奏,恳辞力谏赵桓不可止兵。却因大臣中多有附和张邦昌主张者,未能说动赵桓。退朝后,李纲具折再谏,亦未得到赵桓的理睬。

此时一刻千金,李纲深恐贻误战机铸成大错,不顾触怒龙颜之险,连夜入宫请求召对,却被赵桓拒绝。

李纲拜请再三,执意不退。

赵桓闻之,知道李纲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头又上来了,料是敷衍不过去,方无可奈何地深更半夜在延和殿召见了他。

行过面君大礼,李纲便滔滔不绝地从追歼金东路军的重大战略意义,到打赢这场战役的种种有利因素,再到纵虎归山的严重后果,对赵桓做了详尽的阐述。

对于赵桓最为担心的宗望回师反扑、与宗翰合力夹击汴京的问题,李纲着重作了分析。他说,宗望部现在的北还之旅,与其来犯时的轻骑锐进状况大不相同。他现在是携带着无数的战利品行军,而且那些战利品不光是金银锦帛,还有数以千计的妇女,其师摇头摆尾闪转腾挪都极不灵活,很不利于驰骋厮杀。以宗望之老谋深算,是不会以此臃肿迟钝之躯去而复返画蛇添足的。而宗翰闻宗望已退,则必然进意徊徨,止步于黄河北岸。即便彼仍欲孤军挺进,臣已遣重兵控扼河阳险道,宗翰以疲惫之师要想突破关隘,绝非轻而易举。所以说金东西两路大军合围汴京之险,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并不存在,根本无足为虑。

就这样,李纲掰开揉碎反反复复地苦谏了将近一个时辰,几乎磨得舌尖起泡口角生疮,总算磨得赵桓回心转意,哈欠连天地同意了收回禁止追击的成命。

但是经过这一通折腾,事情已经变得无可挽回。

北上出击的所有宋军,在接到朝廷的严禁追击令后均已折返,此时俱在归途之中。尽管李纲以最快的速度重新下达了追击令,由于众将看出大臣意见不一,皇上摇摆不定,唯恐圣意再生反复,搞得自己徒劳无功,皆对新令采取了消极敷衍态度。各路人马虽然重又掉头北上,却皆已无复疾起直追奋勇歼敌之势。他们不约而同,都只是遥遥地尾随着金军的撤退路线缓缓跟进,使所谓的追击,不折不扣地变成了对北还的金军的“护送”。就连前敌主将种师道,由于搞不清皇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亦未敢再贸然出击。因之,宗望不仅得以安然无恙地全师而退,还顺手牵羊劫掠了若干沿途州县,又狠狠地扩大了战果。

宗望曾十分担心宋军乘其撤军挥师掩杀,一路上始终高度警惕防备很紧催行甚速。结果到头来居然一点事儿也没出,倒让他很替李纲惋惜:如果李纲效仿孔明来一个华容设伏,这局棋他将会赢得多么漂亮!但宗望揣度这恐怕未必是李纲的失策,其根源八成是在赵桓身上。他暗哂,皇宫里坐着那么个窝囊废,就算是当年的诸葛再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过河后,宗望驻马桥头回眸南岸笑留一语:“本帅暂辞,来年再会。”

事已至此,李纲唯有扼腕长叹。特别是当他得知宗翰闻宗望已经北还,果然没有再渡河南进,更是深以为憾。

他心里非常清楚,此机失却,甚难复得。此役功亏一篑,绝对后患无穷。汴京之围虽解,实则险境犹存。数十万勤王大军不可能长期云集京师,而金军经过短暂休整,即可复原如初,随时能够以猛虎出山之势卷土重来。

但是这番话能向谁说?赵桓正在兴高采烈地举行宫廷庆典,哪有那闲工夫听他聒噪这种不祥之语。满朝文武亦皆在弹冠相庆,在朝会上发表这种大煞风景的议论显然也是不合时宜,只会招人侧目。能够与之推心置腹的友人倒是有几个,但是私下里空发牢骚于事何补?况且私议皇上之误,万一传将出去便祸端非小。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此类教训比比皆是。过去李纲对此不太在意,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历练,敏感性已有所增强。

满腹心事无言处,唯有寂寞对孤灯。所以,虽然京城解严后李纲的军政事务不再那么繁杂,相对地有了一些闲暇时间,但因心情不佳,他除去应许翰、孙傅等几位友人之邀去喝了一场酒,对其他的各种宴请仍然全都托辞未去。

那唯一的一场酒喝得也挺压抑。李纲恐那几位书生气甚重的仁兄贤弟席间失言招致不测,在开宴前特地提醒各位:“我等今日只是饮酒,不谈国事。”许翰等人会其意,都苦笑着应承:“伯纪兄说得是,不谈,不谈。”胸中块垒既不能一吐为快,便只好不断地用酒去往下压。宴众人言语不多,却都醉得东倒西歪昏昏沉沉。

酒楼的掌柜和伙计们都看得纳罕:如今狼烟散尽天下太平,人人忧虑尽扫笑逐颜开,这几位官员来此饮酒聚会,显见得亦是庆贺之意,却为何一个个喝出这般愁绪满怀的模样?他们是在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