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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酸枣门一战延续至平明时分结束,金军弃尸千余,而宋军的伤亡则微乎其微。汴京城防岿然不动,金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事实再次击破。

捷报于早朝前传递进福宁殿。由于忧虑过甚彻夜失眠被弄得面皮水肿神色委顿的赵桓郁气长出以手加额,庆幸总算是皇天赐福,保佑大宋王朝又挺过了一劫。他却不曾去想,倘若汴京防务仍是由蔡懋掌印,此时的情形当是如何。

二月七日夜和二月八日凌晨的战事,是奠定这次宋金交手胜负格局的终结篇。

从宗望的作战意图上讲,这两次突袭,是他为摆脱金军所处的困境而进行的最后努力。对于这个努力的成效,他是抱有一定的侥幸心理的。据他揣测,宋朝君臣这两日着重忙于议和,城防状态必然疏松。加上官员迁贬频繁,亦会造成军政管理上的混乱。纵使李纲复职,意欲重整旗鼓,一时也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这里面便大有空隙可钻。如能趁此机会搞个突然袭击,将汴京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整盘棋子便可走活。

到那时,他可以用一部分杂牌兵力纠缠住宋朝的外围部队,同时派出一支精锐铁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开两翼直插皇宫。只要这支突击队能够生擒赵桓,任凭宋朝的增援兵马再多,任凭李纲、种师道再多谋善战,也统统无济于事了。逼迫着赵桓写下一纸归降诏书,一切便可全部搞定。

倘若当真能够打出这种结果,那绝对可算是奇勋一件。甚至在后世的兵书上,也将永远记载下这个以少胜多的杰出战例。

这个大胆的设想可行与否,宗望召集众将计议。

金将们多为好战之徒,一听商议开战,情绪便十分亢奋,一致认为天赐战机与我,不用是个浪费。于是趁夜突袭汴京的作战方案,没费三言两语便敲定下来。至于这样做是不是有悖和约,是不是背信弃义,则没人拿它当个事。

可惜的是这一剂奇方猛药并未如期产生妙手回春之效。莫说飞兵直捣大内生擒赵桓了,上万人马忙忙活活地前后折腾了几乎整整一宿,损失精兵千余,结果连汴京外城的城墙垛子都没爬上去一兵一卒。

面对这个令人沮丧的结果,宗望不得不认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手,而且动手也迟了。宗望心知,宋军能将城防守卫得如此无懈可击,肯定与李纲重掌帅印有关,他后悔自己错过了出奇制胜的最佳时机。如果是抢在李纲复职之前、在大唱议和高调的同时就突然动手,也许成败便当另论。一介儒生与之对垒,竟令他这个百战沙场所向披靡的铁血元帅屡遭重创,这使宗望在火冒三丈之余,又由衷地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敬意。他甚至曾闪现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有朝一日能与李纲同坐一席煮酒论兵促膝长谈,那将是此生的一大快事。

偷鸡不成蚀把米,众金将输红了眼也杀红了眼,都嗷嗷地叫嚣着要整顿人马再战,要与宋军拼个鱼死网破,不成功便成仁,大不了马革裹尸还。

宗望自然也是输得很不甘心,也不是没有涌起过破釜沉舟死拼一场的冲动。但他的全局观念到底高于众将一筹,还是以理智控制住了情绪。作为南下伐宋的东路军的最高统帅,他要为手下这数万名将士的生命负责,更要为派遣他出征的大金国朝廷负责。这种责任感提醒告诫着他:他没有权力任性而为意气用事,没有权力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以致将大金国这支宝贵的野战主力带进全军覆没的深渊。

当夜两场突袭战大败亏输的事实表明,目前仅凭他手中这支业已严重减员的部队,一时半会儿欲作拿下汴京之想,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如果继续僵持下去,情况则更不乐观。据探报说,宗翰的西路军由于在进军途中连连受阻,何时可抵汴京还很难说。而宋朝的勤王兵马,却还在接二连三地逼近,使汴京城下宋金军力的众寡对比日甚一日,眼看着其合围之势日臻成熟。一旦退路被切断,各路宋军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大金国东路军这数万将士纵有三头六臂,恐怕也难轻易挣脱落网。到那时金军纵使不被宋军斩尽杀绝,幸存下来的人马得不到军需给养接济,困死中原也是迟早的事。

孤军入敌腹地,利在速战速决,否则便犯了兵家大忌。如今既然不能速决,那么明智之举便唯有速撤了。

现在撤军合适吗?应当说时机还是比较适宜的。

因为,尽管这支东路军征战拼杀至此,已属师老兵疲,但其强弩之末的势态尚未显著暴露。在多数宋人的眼里,金军的形象依然是凶悍异常威猛不减的。你要去攻打他吃掉他,他当然不能不接招;但如果你主动后撤,料想宋人出于趋利避害的心理,就多半未必愿意再节外生枝。而若是拖到金军的劣势暴露殆尽,那情形可就不好说了。

撤军是否意味着失败呢?不是。这事不能就事论事,得从全面上看,从根本上看。此次南下伐宋,这支号称数十万大军的东路军,其实仅以六万人马,便耀武扬威地深入宋境,攻城陷镇斩关夺隘,直杀到宋朝的京城脚下,将中原大地搅了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逼迫着大宋王朝屈膝服软俯首告饶,割让了三镇,赔偿了巨款,这就基本上是圆满完成了既定的战略意图,堪称功绩卓著战果辉煌,总体视之何败之有?所以现在主动撤军不是颓然败北,而是胜利班师。

当然,宋朝那边可能不会是这个说法。他们是要自吹自擂的,那就悉随其便好了。反正谁亏谁盈,哑巴吃饺子各人心里有数。至于在强攻汴京中的损兵折将之仇,权且记下这笔账,到来日一并清算不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我们拥有足够的实力,总有一天所有的债务都会让对方加倍偿还。或许到那时,我们的进军口号就不止是饮马黄河横扫中原,而是投鞭长江一统华夏了!

宗望将道理一一摆出,让众将好生考虑。金将们在充斥于心头的激愤渐次落下后,多数人还是能比较现实地看待问题的,皆认同主帅之言不谬。

只有宗弼不大服气。宗弼认为宗望这个人持重有余胆魄不足,凡事过于瞻前顾后,缺乏军事统帅应有的大无畏冒险精神。只是因见诸将对撤军皆无异议,料知纵有个把人反对也是徒劳,便隐忍着未将内心的不满说出。但他暗想,假如有朝一日他完颜宗弼得掌帅印,必将挥师扫荡六合,杀出个八面威风,让那些锐气已然消退了的元老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军事天才。直到他真正担任了金国最高军事首领,不可一世地统兵南犯,却被南宋名将韩世忠、岳飞屡次痛打得一败涂地后,回想当年宗望的做法,才不得不承认,天下事难得一厢情愿,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是不能不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