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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要撤军,最好就趁早,省得夜长梦多。这时金军向宋朝索要的犒师财物尚远未足数,宗望也不想再等了。其实那个数目他当时也就是狮子大开口那么一说,根本没打算宋朝当真能够纳足。就目前之所得来看,他估计汴京城里大概也搜刮得差不多了。比起还在西线途中拼打的宗翰的西路军,他此行之收获可谓是盆满钵满,应当知足了。现在要紧的是必须将这些以数千名将士的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换取来的财物安全运走,莫因形势变化而落个鸡飞蛋打。因此宗望命令各部紧急动员,连夜大量征集车辆、清点物资、装运辎重,同时调集女真精兵组成战利品押运队。其他各项善后事宜,亦立即着手进行。

经过一天一夜的紧张准备,金东路军于二月十日晨全线拔寨,由大将挞懒押解辎重先行,主帅宗望亲自率宗弼部殿后,井然有序,依次北撤。宋肃王赵枢和驸马曹晟作为人质,被随军押往北国。

金军撤离的消息如春风拂过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了汴京城里的每一个角落。

整个汴京城顿时沸腾起来。无论士庶工商男女老幼,尽皆开门出户涌上街头奔走相贺。条条街巷鼓乐喧天,家家门前张灯结彩,欢腾的声浪铺天盖地,直冲云霄。许多人家都将此日视为劫后逢生的隆重纪念日,那些著名的酒楼饭庄的庆典宴席,都被预订到了十日开外。

作为汴京保卫战的统兵主帅,李纲收到的贺宴请柬不下数百份。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些趋炎附势之徒的阿谀巴结之请,但大多数是对其心存崇敬之情者的真诚相邀。然而无论何人的盛情邀请,李纲一概无暇出席。甚至对那些请柬他都无暇一一过目,只好让手下的文员代为拆阅,并以他的名义复函致歉。他当前集中精力要做的事,是部署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眼下的形势对宋军极为有利,是千载难逢的重创金军野战主力的良机。李纲打算集中优势兵力数道并进,监视金军北撤,并伺机予以痛击。这样,纵使不能将金东路军彻底歼灭,起码可令其元气大伤,从而使金邦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无复南侵之力。

英雄所见略同,李纲的想法不仅与老将种师道不谋而合,而且与姚友仲、马忠、种师中、折彦质等众多禁军将领的主张完全一致。就在李纲与种师道商榷行动方略的同时,各路将领的献策书请战书已接二连三地呈递上来。良机难得,士气可用,天时地利人和,宋军无一不占上风。李纲、种师道综合分析了各方面的因素和条件,得出的结论是追歼金军之战不但可以打,而且必须打。于是两人乃联名具折呈奏赵桓,请求效仿真宗澶渊故事,以重兵“护送”金军出境。

不日之内,御批“照准”。

李纲、种师道马上联合升帐,遣兵数十万分道并进追击金军,命各部将领相互配合相机行事,力求将金军聚歼于黄河南岸。众将得令,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回到营盘对部属做了简单的战斗动员,便各自拉起队伍雄赳赳地踏上了征途。种师道作为一名征战成瘾的老军人,在这种时候是不甘坐镇后方的,亦点起本部兵马,由中路进发。

百姓们闻讯宋军要挥师北上将万恶的胡虏斩尽杀绝,箪食壶浆扶老携幼,自发地前去相送出征队伍者数以万计。宋军将士深感其情备受激励,皆誓言铮铮地表示,我等绝不辜负中原父老嘱托,此一去不杀金贼个片甲不留誓不还乡。李纲在送别种师道的点兵场上目睹此情此景,深受感动并充满自豪。他成竹在胸地预料,虽然金军尚不至于如丧家之犬般不堪一击,但这场追击战的胜券掌握在宋军手里是不成问题的。此战的作用非小,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对于大宋江山的长治久安,可谓是毕其功于一役之战。因此,夺取这个胜利,即便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也是非常划得来的。

遥望着猎猎招展的大宋军旗在滚滚征尘的裹挟下渐渐远去,李纲觉得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此时占据他身心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慰。只待追歼金军的捷报驰来,由他全面指挥的这场汴京保卫战便可画上一个圆满的并且意义深远的句号。有道是时势造英雄,这话一点不假,人生能成就如此伟业的机会毕竟不可多得。想到这一点,李纲心里生出几许感慨,也泛起几分自得。而此前曾经受的所有委屈苦闷辛劳艰难,相形之下似乎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然则就在这距最后的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事情居然又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剧变——数路并进的宋朝追击大军相继出发不久,皇帝赵桓朝令夕改出尔反尔的毛病再次发作,突然严词下达了禁止追击金军的诏令。

原来,赵桓谕准了李纲、种师道的追击计划后,大臣中多有奏称不可再引火烧身自找麻烦者。赵桓受其影响心生惶惑,便问计于张邦昌。此时李邦彦已去职,张邦昌虽尚未晋位太宰,但以其资格权势视之,已颇具首席之态了。

张邦昌见问,表态十分明朗:坚决反对出兵追击。

抱定如此主张,一者,乃因张邦昌的私念一如既往:追击金军若打不赢,会惹怒金军疯狂反扑,弄不好又要危及他的身家性命;追击金军若打赢了,则益增李纲之功勋威望,会大大地威胁他在朝廷中的地位。二者,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他公开反对追击金军这事,肯定会传到金人的耳朵里,这应当算是为金邦办了件好事。万一将来乾坤翻转中原易主,有这件事搁在那里,可以当作护身符一用。

这种阴暗心理自然不可昭示于人,张邦昌摆出的理由是这样的:金军的战斗力海内无敌有目共睹,金人主动撤军,并不是打不过我们,而是在信守和约,在给我大宋朝留面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再挑战端,显见得便是理亏。况且现在宗翰大军已经近在咫尺,我们面对西线犹自防备不及,倘宗望一怒之下回师反扑,与宗翰合力夹攻汴京,其险岂不更甚于前者百倍乎?若至彼时再思言和,恐金人就无复允信矣。

对于李纲积极部署追歼金军之举,张邦昌的论断是:李纲其人目光短浅好大喜功,行事孟浪私欲极强,只顾贪图一己之功名,却全然未将社稷利益萦系于心,诚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放任其恣意妄为,必使我朝招致四面树敌祸事丛生。

张邦昌的口才和狡辩能力都还可以,而且还颇有几分表演天资,他将这番话说得既理直气壮,又甚是坦诚,令赵桓听来犹如醍醐灌顶。于是乎赵桓当即便下诏,以御前金牌追回诸路兵马,并命张邦昌全权督办止兵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