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不过赵桓业已看得明白,现在即便是掘地三尺,欲凑足金人索要之数亦是绝无可能的。如果金人不肯通融怎么办?他正为这个异常棘手的问题坐卧不宁,李纲竟又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立逼他下诏止征金银,这岂不是给他釜底抽薪雪上加霜吗,令他焉得不恼!他冷冷地看着李纲暗忖,怪不得大臣们对此人多有非议,他身上的毛病果然不小,单是不善解朕意这一条,就很不好,很辜负朕望。

李纲看出了赵桓的不快,但他不打算退缩,他也无路可退。见赵桓听了他的话面如泥胎无所表示,他稍稍停了一会儿,便再度开口:“臣方才启奏之事,实属十万火急,恳请皇上速下决断。”

赵桓又迟延片刻,才哼了一声:“此事你昨日不是已经具折上奏了吗,朕正在斟酌。你何故又来催促,难道等个一时半会儿便等不得吗?”

“此事确实刻不容缓,为臣不敢耽搁。”

“刻不容缓?如今刻不容缓的是什么,是凑足与金人议和所需的资财。此乃多数大臣之共识。你的意见正与众议相悖,朕焉可率尔从之。”

“恕李纲冒昧,皇上所谓的众议,在李纲看来,实为误国谬论。征财于民间的事原本就不该做,李纲现在说出这话,已是迟了。”

“误国谬论?”赵桓有点压不住火了,他抬手指着李纲,“你说,不征集金银于民间,朝廷从哪里弄那么多金银去息战议和”?

“敢问皇上,即使搜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能凑齐金人索取之数吗?”李纲用恭谨却毫不妥协的口吻反问赵桓。

“凑不齐也要凑,总是凑得越多越好说话。”

“以臣之见,未必见得。这且不论,臣请皇上慎思,对百姓如此穷征暴敛,后果将会如何?”

“你无非是要说所谓官逼民反,”赵桓冷笑了一下,“他们反什么?朕征集金银输送金人,正是为使苍生免遭荼毒,难道百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倘有个把刁民图谋不轨兴风作浪,你身为亲征行营使,应当如何处置,自可理会。”

李纲迎着赵桓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李纲也曾这么想过,今日方知错了。皇上身居宫苑,消息未免不畅。根据李纲之见闻来看,再不悬崖勒马,后患恐非止民变。”

赵桓闻言一怔:“你这话是何意?非止民变,还有什么?”

李纲停了停,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兵变!”

赵桓愕然一瞬,陡然作色:“你是在威胁朕吗?”

“臣万死不敢。”李纲低头答道,“臣不过是据实而言。据臣所知,有许多阵亡将士之家,俱在征缴中被洗劫一空。现在其眷属身无御寒衣,家无隔夜粮,生计断绝,走投无路。我军官兵家在汴京者为数不少,即便是外籍将士,见朝廷如此薄情寡义,岂肯沙场用命?目下城中已是民怨鼎沸,军营不是与世隔绝的净土,又岂能免受波及?积怨既重,其发必速,倘有人于此际振臂一呼,反戈之势必如山倒。彼时恐是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享其成矣。确乎情急若此,非是李纲危言耸听。事关社稷存亡,为臣不敢不直陈之。”

赵桓终于从李纲的这番话里听出了事情的严峻性。他瞠目结舌地愣了一下,生气地拍着御案道:“这等状况,李邦彦为何不报!”

李纲听到“李邦彦”三个字,鄙夷地哼了一声,没再言语。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再多发牢骚反而画蛇添足。在心里,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赵桓拒纳其谏,就当场辞去尚书右丞及亲征行营使职务,让皇上另择贤能好了。不过据他估计,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不大。

果然,赵桓在揉着脑门儿沉吟了半晌后,宣称可以从其所言,自即日起停止征缴民财,并要求李纲务必做好军心民心的安抚工作。李纲连忙伏地叩拜,领旨谢恩。

之后,李纲又提出,对于那些借机敲诈百姓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应予严厉惩处,以平民愤。赵桓想了想说,这事交给李邦彦去办好了,你还是以搞好京城防务为要。李纲张了张嘴,却没敢再说什么。

召见结束,李纲拜辞而去。赵桓也起身离开了福宁殿,信步走向御花园。

此时春水未暖,御花园里尚是一派万木凋零的景象,死气沉沉了无生机。这给赵桓那很不爽快的心情,又平添了一段郁闷。虽然他明白,李纲说的肯定是实情,李纲的建议绝对是出以公心,并且,经过理智地权衡,他果断地做出了按照李纲的主张行事的决定,但是在感觉上,却总像是受到了李纲的胁迫似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像个提线木偶,李纲怎么拽,他就得怎么动。这使他相当的不舒服。

况且,金人索要的金银数目凑不出来,终归是个大问题。万一议和不成,宗望翻脸再战,胜负谁能逆料?想到这些,当初就不该接下这个要命的皇位的悔恨,又一阵阵地从他心底翻涌上来。

赵桓正兀自在御花园里长吁短叹,朱后来了。跟随在朱后身后的,还有一些贵仪、淑容、修媛、婕妤之类。她们是特地来为赵桓排忧解愁的。

原来朱后见赵桓连日来为筹款议和之事忧心如焚食不甘味夜不能眠,心里也非常着急。当上皇帝才没多久,赵桓已在各方面事务的重压下明显地容颜清减。朱后担心长此下去会把赵桓的身体拖垮,就处心积虑地欲尽量替他分担一点烦忧。当赵桓颁旨筹款之始,她便带头捐出了许多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后来她得知朝廷竭尽全力所筹之数仍远为不足,就又与众嫔妃商议,动员大家再捐私房,并适当削减月例,以济朝廷之困。众嫔妃都是乖巧晓事之人,见皇后如此这般,哪个敢有异议?现在她们来见赵桓,就是要向他奏知这事,希望能让他高兴一下。

赵桓听了情由,恶劣的心情果然得到了些许宽慰。与金人的巨大胃口相比,朱后和嫔妃们的捐献可谓杯水车薪,然而这种尽力和主动为君分忧的良苦用心,却是令赵桓感到如雪送炭周身生暖。他不禁感慨万端地看着簇拥在身边的后妃们叹道,如果天下臣民皆能如你等这样公而忘私明晓大义,朕复何忧何患哉。由此联想到李纲在历次研究决策时所持的立场,他越发感到李纲这个人凡事难以顺应圣意,绝不是一个可以与他同心同德的心腹臣僚。

奏对之后,李纲的心情也不爽快。

李纲知道,赵桓虽是接受了他的进谏,但接受得很勉强,很不得已。而且,他完全能感觉出来,赵桓对他为民请命的姿态相当反感。他觉得这里面的委屈大了。我李纲为民请命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保住汴京,保住这摇摇欲坠的大宋王朝,说到底还不是维护你赵姓皇族的利益?这一腔的赤诚之心,李邦彦之流不能理会也便罢了,你当皇上的怎的也不能悉心体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