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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李纲的这个心理活动是不敢稍有显露的,赵桓作秀,他也得跟着作秀,而且在作秀中还得尽量压制着对赵桓的艾怨。因为他知道,作为臣属,对皇上产生不满情绪是非常危险的,有百害而无一利。况且不管怎么说,皇上现在对他的倚重并未动摇,这就是很大的恩典了。在这一点上李纲的确是心存感激,所以李纲的作秀就比赵桓显得真诚得多。

回到行营司阅事房,李纲命人沏了一壶浓茶送过来,独坐房中自饮良久,心头的郁结依然挥之不去。皇上说的那句话总在他的耳边萦绕不休。只要是汴京保卫战打得漂亮,无论什么人弹劾他什么事都可当作子虚乌有。如果打得不漂亮呢?就算是打得漂亮,时过境迁,皇上真会如其所言,对那些弹劾之辞一概置之不理吗?他忽然觉得,他的处境,与何灌的处境其实并无本质的区别。想到这里,他禁不住身上打了一个激灵。

李纲坐直身子,做了几下深呼吸,命令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人世间有些问题本来就不可想透,想透了只能徒增烦恼枉添悲忧。

为了转移思绪,李纲考虑起他正在构思的一首诗词。这首词他已酝酿了一些时日,由于连日奔忙,尚未连缀成章。此刻吟哦起来,忽觉灵感遽至。他遂取过纸笔,伏案一气呵成。其词调寄《喜迁莺》,标题为“真宗幸澶渊”。其词曰:

边城寒早,恣骄虏,远牧甘泉丰草。铁马嘶风,毡裘凌雪,坐使一方云扰。庙堂折冲无策,欲幸坤维江表。叱群议,赖寇公力挽,亲行天讨。缥缈,銮辂动,霓旌龙旆,遥指澶渊道。日照金戈,云随黄伞,径渡大河清晓。六军万姓呼舞,箭发狄酋难保。虏情詟,誓书来,从此年年修好。

此词抒写的是景德元年寇准力排众议,劝使宋真宗放弃南逃计划,御驾亲征抗辽,最终与辽国缔结澶渊之盟的前朝旧事。从表面上看,它纯粹是一首颂歌。实则李纲是通过对往事的赞颂,隐晦地表达了对其所处之现状的不满。作为一个忠君思想根深蒂固的臣子,李纲心中的牢骚,也只能使用这种曲折的方式稍作宣泄。

词作写完,李纲从头至尾通读一遍,心绪舒展了一些。这时他才注意到,由于今日一直忙碌在外,案头上又积压了厚厚一摞文札。他正要动手批阅那些文札,许翰来了。

备感知音稀少之苦的李纲见了许翰甚觉亲切,连忙起身相迎,呼唤侍卫上茶。许翰忙说不必了,李大人事繁,我说几句话便走。李纲道好吧,我的确是正忙得焦头烂额,许大人既不见怪,我也就不客套了。说着,两人落了座。李纲恳切问道,许大人专程而来,有何见教?许翰未曾开言先向房门处瞅了瞅。李纲道不碍事,我身边的人都很可靠,有话但讲无妨。

许翰便低声说道,我今天过来,就是想提醒李大人一句,有些舆论对李大人很不利,要提防有人在背后放冷箭插刀子。李纲苦笑一声道,防不胜防,冷枪暗箭都已经使出来了。皇上接到的奏章已有百十多件。许翰愕然地说,竟有此事吗?这简直是不可理喻,把你李伯纪整垮了,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李纲说好处总是有的吧,不然他们何苦给我找碴儿,吃多了撑的?许翰说如果汴京守不住,休说什么好处不好处,大家的脑袋都得让金人当球踢。李纲说可是总有些人,心里想的事跟我们完全不同。

许翰长叹一声说,现在我算明白了,我们为什么不是金人的对手。李纲也叹道,官场痼疾,由来已久,无可奈何呀。

两人沉默了片刻,李纲徐徐地呼了一口气,说事虽如此,我决不会放弃我的职责。我如今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许翰说是的,如今京城存亡全系于李大人一身,唯其如此,我才倍加担忧。此时此刻,我可以帮助李大人做点什么?李纲说,守城的困难再大,我也能千方百计去克服,就是这背后的中伤,我真是束手无策。你如能为之化解一二,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许翰说行,舆论方面的事我与孙大人何大人他们都可以做,还可以鼓动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发挥点作用。

李纲竖起一个指头向上指了指,说要紧的是上面。许翰会意,说这个我明白,奏折人人可上,我等不会让皇上只听到一种声音。李纲说那就多谢了。许翰说分内之事,何足言谢,唯望李大人早奏凯歌。言毕,他即告辞而去。

与许翰的这番短暂的交谈,使李纲得到了很大的慰藉。

区区百十人的弹劾声音,能代表全体朝臣吗?能代表全城军民吗?放开眼界去看,自己的支持者绝对是较反对者为多。只因出现了一些弹劾奏折便颓丧不已,这个气度未免太狭窄,岂是成大事者之所为。敞开胸襟这样一想,李纲重又振作起来。时不我待一刻千金,许翰走后,他即埋头于案牍,抓紧去处理那些积压下来的文札。甘云几次过来催他去吃饭,都被他挥退。待到他终于批阅完毕,坐到饭桌边时,那几盘简单的饭菜已是回锅热了第四回。

军情是极为紧迫的。据报,金宗望大军渡过黄河后进展顺利,沿途障碍皆被其扫平。如不遭遇强硬阻击,兵至汴京只需一日的时间了。而在汴京以北,目前宋朝再无一支可以与宗望硬碰硬作战的部队。因此,宗望大军明天兵临城下已成定局。

在这个时间表的重压下,晚饭后李纲未敢多耽延,便又急切外出,去检查护城河里的杈木设置。金军攻城必先乘筏渡壕,那些杈木就是阻击金军的第一道屏障,必须在今夜全部设好。

金军翌日必至的消息,不胫而走地传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这一夜从赵桓到百姓,汴京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一种难耐的煎熬中度过的。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翌日注定要拉开它狰狞的序幕了。这出戏将会演绎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