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下午申时,赵桓在清心殿召见了李纲。

清心殿位于大内后苑东门内,前后左右与宜圣、化成、金华、西凉诸殿,翔鸾、仪凤二阁,以及华景、翠芳、瑶津三亭相邻,共同形成一处环境幽雅的宫殿群落,是皇帝及其内室的日常消闲之处。赵桓在此殿召见李纲,一来含有亲近宠信之意,二来说明这次召见具有某种私密性质。这是李纲的猜测,这个猜测在召见中果然得到了验证。

接到赵桓的召见旨意时,李纲刚从何灌兵营回到行营司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大半天顶风冒寒的奔波视察,李纲累得够呛,手脚也冻得麻木了。他正斜靠在一张太师椅上饮茶小憩,苦中作乐地自嘲我这也算是“人日”去城外踏了个青时,赵桓的旨意就到了。李纲不敢怠慢,立刻振作精神理好冠服,就随着传旨太监入宫而来。

入宫后,那太监没有引他去延和殿,而是七折八拐地带他进了宁阳门,李纲便揣测,皇上在这次召见中,恐怕是有点特殊事情要谈。

赵桓已在清心殿里等着李纲。李纲进得殿来,行过叩拜大礼,赵桓赐座,挥退左右,便问起目前的备战情况。连日来李纲是事必躬亲,对各方面的情况皆了如指掌,叙说起来自是如数家珍。于是他便将自初四下午开始至今所做的事情,从政治动员、城垣修整、兵力部署、后勤保障等方面进行了全面奏报。

他奏报的内容很扎实。诸如京城四壁禁军正兵的兵力配备、厢兵保甲以及民间义勇的组织使用、左右中马步三军预备队的安排、前军后军对储粮四十万石的延丰粮仓和城壕干涸的樊家冈地区所采取的重点防卫措施等,他都说得相当具体,甚至具体到了许多烦琐的数字。这样的奏报,是舒舒服服地坐在衙门里仅靠听取下属汇报办公的官僚绝对做不出来的。由此不难想见,这三日里李纲的工作量是如何繁重。

赵桓半闭着眼睛仰靠在御座中,一面很关注地倾听,一面不时地微微点头。从这个神态上看,他对李纲所做的一切都是满意的,也是放心的。李纲自己也认为,他已经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不应当遗有什么可挑剔之处。然而赵桓听完以后,却一言不发若有所思。这使李纲不免有点心虚,难道这里面还有疏漏?

“卿之所为面面俱到,甚慰朕心。”过了一会儿,赵桓终于表态了,“区区三日,而令我汴京城防大为改观,实属不易。此皆卿夙夜辛劳之功也。”李纲连忙起身拜道:“为国操劳乃臣子本分,不敢言功。”

“爱卿平身,还是坐下说话吧。”赵桓看着李纲坐回座椅,脸上浮动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莫测神色,“除此之外,卿尚有何言?”

“备战之事臣已奏毕,但候皇上谕示。”

“唔,那么朕叫你看一样东西。”赵桓稍稍提高了些声音,向外叫道,“黄金国,把东西拿过来。”随着叫声,已晋升为入内内侍省副都知的黄金国抱着一个黑漆楠木匣子由侧门走进大殿,面向赵桓躬身侍立。赵桓对他做了个示意,黄金国便转身走过去,将匣子放到了李纲身边的案几上:“请李右丞过目。”

李纲不知赵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踟蹰片刻,动手将匣盖打开,却见装在匣子里的,是满满的一堆奏折。李纲怔了怔,未敢擅动,迷惑地欠身向赵桓问道:“皇上,这是……”

“这是三日里臣工们弹劾你李右丞的奏折,大约有百十道吧,平均每日总有个三四十道,你看不算少吧?”

李纲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额角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他忽地起身,扑通跪倒:“臣下愚钝,不知何罪之有,望皇上明示。”

“起来起来,坐下说。”赵桓挥手让李纲坐回原位,“朕何曾说你有罪啦?常言道,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弹劾归弹劾,朕却未必听风便是雨。”

“是,皇上圣明。”李纲臀部轻挨座椅,心情忐忑地问,“但不知群臣弹劾李纲何事,臣下谨聆皇上训谕。”

“林子大了,百鸟杂陈,什么叫声都有。朕懒得去看这些七嘴八舌之物,卿亦不必过于在意,知道有这么回事就罢了。”说到这里,赵桓顿了顿,吩咐黄金国,“这些东西留着无用,都烧了吧。”

“奴才遵旨。”黄金国应声而去,从外面端进一个火盆,当着李纲的面将那些奏折从匣子里取出,一一投入火中。须臾,匣内的奏折便统统化为灰烬。黄金国便端起火盆退了出去。

“李爱卿,你看此事如此处置如何?”

正在发愣的李纲听到赵桓的问话,慌忙再次离座叩首:“臣李纲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皇上天恩于万一。”

这时赵桓也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将李纲搀起,对李纲抚慰道:“李爱卿无须多心,朕是如同信任自己的臂膀一般地信任你的。希望你继续努力,心无旁骛,恪尽职守,积极备战。只要汴京保卫战打得漂亮,无论什么人弹劾你什么事,朕皆当作子虚乌有。”李纲诚惶诚恐涕零发誓:“臣下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皇上知遇之恩。”赵桓庄重地点头道:“朕相信你是能说到做到的,那么朕就不多耽搁你的时间了,你忙你的去吧。”于是召见结束,李纲再拜而退。

对群臣弹劾李纲的事做这样的处理,是朱后给赵桓出的主意。起初赵桓看了那些弹劾奏折后,是对李纲产生了相当的不满的,曾欲就某些所谓专横跋扈之事当众责训李纲。朱后听说了这事,婉言劝止了赵桓。朱后说,有言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既委重命于李纲,若又掣肘其间,教其如何号令三军?那些弹劾中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皇上能辨得出吗?若依着那些弹劾罢了李纲,有何人可堪替补其职?眼前朝中万事,唯以守城为大,余者皆属末节。倒不如假借此事示恩于李纲,以坚其忠君报国之志。赵桓闻听其言有理,因此才改弦更张,上演了当着李纲的面焚烧弹劾奏折的一幕。

望着李纲衔恩而去的背影,赵桓比较满意自己刚才的那番表演,认为他这个皇帝已经悟出了为君之道,历练出了专业水准。

然而他想错了,这出戏的效果,其实并不尽如其愿。

虽然李纲不擅权谋,但他毕竟为官多年,不是毫无政治经验。赵桓当堂焚毁奏折,其中的作秀成分他一眼便看得出来。这是皇上信任我李纲的表示吗?非也。假如真正信任我李纲,根本就不必将那些奏折端给我看,对其置之不理将其束之高阁不就完了嘛。把那些奏折端到我眼皮底下,不是有意敲打我李纲,还能是什么意思?至于赵桓所说的那些奏折他一概懒得看,那就更是连傻瓜也不会相信的了。皇上到底是初学乍练,这场戏让他演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