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宗泽病倒,阖府皆惊。

宗泽主政汴京,虽尚不足两月,却已被各司曹官员们视为不可或缺的主心骨。众官已经普遍地形成了这样一种认识:有宗泽在,万难可排。可以说,就是对历朝的皇上,他们也没产生过如此高度的信赖感。如今的汴京,虽说秩序初定,但距离真正摆脱危机还遥远得很。它就像行驶在险象环生的河道中的一艘破船,倘若没有一个刚毅果敢经验丰富的舵手的引领,一不留神便有可能触礁倾覆,或被疾风恶浪掀翻。所以,当宗泽病倒的消息一传出,立时便引起了全府上下的极大关注。

此刻最为焦灼的人当属宗颖和甘云。他俩与宗泽朝夕相伴,对宗泽呕心沥血日夜操劳的情形看得最清楚,曾不止一次地劝谏宗泽要注意身体,不可过劳。宗泽也每每表示听从,其奈却每每身不由己。眼看着宗泽终于累倒病榻,他们皆深责自己照料不周。因宗泽病情发作得猛,二人都有些慌神。他俩赶紧商议了一下,就留宗颖在床前守候,由甘云火速去请郎中。

开封府对过的街面上,坐医游医都有,但甘云对那些人信不过。正好有个京籍亲兵认识一个医名颇佳的李姓郎中,甘云便带上那亲兵风风火火奔了李宅。

不巧这天恰逢那李郎中休诊,到书市寻购古旧医典去了。甘云根据其内人的指点,奔走了几个街区,才在一家书肆里找到了李郎中。

李郎中这人性情孤傲,又自恃医术不凡,从不屑于向权贵折腰。逢着他的休诊之日,除非确有危急之症,纵是有人甘舍千金,也难请得他动。甘云得知他有这个脾性,本是做好了死缠苦求的思想准备。谁知那李郎中一听患者是宗留守,马上放下正在翻阅的典籍,只对书肆伙计交代了一句“这几册古本都给我留着”,便抬脚跟着甘云出了门。并且在行走之间,就将宗泽的病状问了个仔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单从李郎中那貌似简单的望闻问切方法上,便可看出,这个人确是有点与众不同的造诣。原来这个李郎中,除了谙熟汉族医道外,还潜心揣摩过若干异族的医术医理,对耳诊、目诊、面诊、足诊等皆有深入研究,所以,他素以诊断准确用药精到闻名坊间。经用数种诊法相互验证,他告诉宗颖等人,宗泽之疾乃三焦火盛五虚并举所致,心肺脾胃肝肾乃至气血俱有所伤。况宗泽乃火型体质,亢火相逢内外夹攻,因而症状便越显凶猛。所幸诸经侵邪不深,只要调理得当,尚不致有大碍。

而后他索来纸笔,开出一个药方,胸有成竹地说,只要三剂药后,表面病症即可消除。但他强调,由于宗泽年事已高,元阳衰减,尤须注意吝神惜气,唯可强固根本,避免引发其他顽疾。听到这个断语,宗颖甘云方俱松了一口气。

接着,李郎中又详细交代了药剂煎制方法以及用药禁忌等注意事项,并主动约定,两日后再来复诊。宗颖非常感激,亲手奉上优厚酬金。但李郎中却连连摆手曰承蒙宗留守信任,足抵万金,何须再酬。竟是坚辞未收,最后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几个铜板。

这李郎中果然名不虚传,只头一剂药服下,宗泽即感头脑不再昏沉。及至三剂药后,果如斯言,宗泽已是燥去赤消经通络畅,四肢轻松遍体舒爽。但经此一番邪火侵耗,体内的元气恢复,却难一蹴而就,必须有个养聚过程,此乃李郎中之切嘱。宗颖甘云不敢掉以轻心,为保证宗泽安心静养,他们行使了内务总管职权,将一切公务暂且均拒于了后衙门外。甚至除了个别人,对众多的探视者亦一概挡了驾。因之这段长达六天的卧病时光,便成了宗泽来到汴京后的一个难得的休整期。

这个被迫形成的休整期很有作用,它不但使宗泽疲惫不堪的身体得到了必要的将养,也使得他纷乱如麻的思想得到了全面梳理,以致促成了他对当前所面临的复杂局面,由被动应付到主动掌控的转折。当然,这是宗泽后来才品味到的,在当时,他只恨自己病得不是时候。

在宗泽卧病期间,被允准进入其卧房探视的,只有一官一民。这两个人,一个是闾勍,另一个是方承道。

闾勍在宗泽病倒的当天,就赶来探问病情。当时李郎中刚走,宗泽尚处于高烧中,本不宜稍有扰动。但对于闾勍,宗颖甘云却阻挡不得。宗泽有明示在先,闾勍来了他必须即见。因为在他患病期间,须由闾勍暂署军政,他得当面向其授权。

闾勍亦是做了领命准备,但在接过全盘职责的刹那间,他还是感到了一种超乎寻常的重压。虽然他已从宗颖口中了解到,根据李郎中的诊断,宗泽不至于长期卧床,然而这个暂署军政之责,已是令他备觉艰巨。他的心里十分没底,委实不知以自己的能力,去对付那飞沙走石八面来风,能不能做到面面俱到不出差池。这时他才切实体会到了宗泽的作用之重,深感汴京的确是不可一日无宗泽。

但他亦知此乃责无旁贷。因此,当听宗泽强打精神对诸项要务一一做过交代后,他只能强抑住内心的空落,硬着头皮向宗泽表示,他一定不负重托勉力尽责,请宗留守无须挂虑安心养病。

闾勍的心情自是逃不过宗泽的眼睛,不过,对于闾勍独当一面的潜力,他看得比闾勍本人还清楚。更重要的是闾勍这个人的品格靠得住,该拍板的能拍板,该担当的敢担当。否则任凭宗颖甘云再如何力排干扰,在这种风谲云诡的时期,宗泽也很难在病榻上安卧得住。

方承道探视宗泽的时间,是在宗泽服药退烧之后。他之所以能被破例允准进去,主要是因为他是随同李郎中一起去的。

原来那日甘云寻找李郎中时,李郎中正在购书的那个书肆,就是方承道开的。李郎中常去那里淘书,日久便与方承道相熟。那日李郎中为宗泽诊病完毕,又返回书肆去选购古籍,正逢着方承道至店里上货,由是方承道从李郎中口中得知了宗泽病倒的事。方承道闻讯甚为关切,就与李郎中约好,待李郎中去复诊时,他要与其一道前往探视。

甘云一来是因知道方家与宗泽有那么一层世交渊源;二来是觉着他不过是一介平民,见了宗泽无非是做些一般性的问候之语,不会论及什么令人烦心的政事,见其关心宗泽情意甚笃,也便让他与李郎中一同进了门。

方承道是与李郎中一道来的,却未与李郎中一道走。

见到宗泽后,李郎中询问过宗泽服药后的感觉,重新为他把过脉,又根据其身体状况适当调整了药方,便先行告退了。而方承道则留下来,又单独同宗泽说了一会儿话。当时宗泽已烧退神清,躺在床上除了翻几页书外无事可做,也乐意与他闲聊几句,打发一下枯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