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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闾勍的神情却不似两位司曹官员那么明快。待两位参军离去后,宗泽同闾勍步入签押房,就问闾勍是不是对方才的判决有异议。闾勍回答正是。他建议说,对那个商贩,斩了也就斩了,但对牛亨吉的处置,是不是可再慎作斟酌。宗泽问闾勍,那厮刺探军情铁证如山,将其收监候斩有何不妥?闾勍说单就其罪而论,此判并无不妥。然事涉宋金邦交,却有许多麻烦。这个牛亨吉的生死,恐非我等可定。

宗泽不以为然,说本官奉命镇守汴京,拥有先斩后奏之权。前者那许多不法盗贼,我说斩也就一股脑地斩了。难道一个金人奸细,我倒斩他不得了?闾勍摇头道那不一样,那些盗贼纵使杀得再多,也不会落下什么不是。但对这个牛亨吉,如何处置方合上意,却是颇难把握。莫说斩首,就是收监,亦未必不会招致责难。宗泽说照你这么说,难道我们只有将他拱手送归金邦,才算处置得体?闾勍道就这么轻易把他放了也不是个事。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且将牛亨吉暂置驿馆软禁起来,同时上奏朝廷仰待圣意。这也是我刚刚琢磨出来的一个变通办法,不知宗留守以为是否可行。

宗泽听了,沉吟有顷,决然回答,你的苦心我能领会,但是这个主意不行。牛亨吉明摆着就是个奸细,抓到奸细不敢依法惩办,反而放到驿馆里供着,我大宋的国威何在?再说他已探得我汴京不少情报,不将他囚押入狱,被他跑了怎么办?处斩一个敌国奸细,乃留守司职权范围之内的事,无须奏报朝廷。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我这个汴京留守岂不成了个摆设?牛亨吉欲得免死,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他愿意把他所知之金军军情,全部向我提供出来。否则他的首级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我知道你顾虑的是我如此行事的后果。后果无非有两个,一个是金军以此为借口出兵,另一个是朝廷怪罪我惹了祸。其实金军若要出兵,有没有这个借口,他都会照样出兵。你再委曲求全,亦是全然无用。至于朝廷怪罪,我就顾不得了。身为朝廷命官,如果一事当前不是先从社稷着想,而是先考虑如何迎合上意明哲保身,依我看这个官员首先就犯了欺君误国之罪。我大宋国运衰败,就与官府中存在大量这样的蝇苟之辈有很大关系。我宗泽无力扭转官场恶习,但起码可以做到不与之为伍。何况老夫已年届古稀,却又何惧之有?

听罢宗泽这番剖白,闾勍心中不由得不充满敬畏。他想若是朝臣中有一半人能像宗泽这样肝胆照人,国事也就不足为虑了。但越是肃然起敬,越是令他为宗泽担心。他劝谏宗泽的话,其实并没说透,也不能说透。

他被朝廷指定留驻汴京,除了担任宗泽的副手,实则还有一个隐秘任务,就是对宗泽在汴京的行为进行监视与牵制,使其不得脱离朝廷的掌控。赵构曾有密旨专付与他,敕其对宗泽要“用心佐助,匡正纠偏”,并着重点明了,在对金策略上要“务求圆通,不得孟浪”。

通过密旨的字里行间,闾勍不难领会这位新朝皇帝畏敌怯战、企图以妥协求平安的本意。他一方面对赵构的这种软骨头态度心怀鄙夷,另一方面却也对朝廷当前的实际难处有所体谅,所以在外交分寸上,颇感不好拿捏。不过无论怎么说,上意不可违。而宗泽的所作所为,完全与上意背道而驰,这就不能不令他十分不安。

在他的不安里,有担心自己因未能有效地制约宗泽而遭受皇上谴责的成分,但更主要的是担心宗泽的去留。宗泽固然是不怕被撤职罢官,可是闾勍却深恐宗泽因忤逆了龙鳞而被撤换。因为在闾勍看来,宗泽是当前镇守汴京的不二人选。不用说与金军作战,就是只将宗泽的名字往外一亮,对金军便是一种不小的威慑。倘或另换守将,天知道会是个什么货色。

然而这些隐情,是无法对宗泽明说的。听了宗泽斩钉截铁的言辞,闾勍情知一时难以劝动这位倔强的老帅改变主意。他想好在牛亨吉没有被判立斩,倘有麻烦产生,尚有回旋余地,于是除了奉劝宗泽最好还是将此事奏明朝廷外,余者便未再坚持。宗泽最终倒是接受了闾勍的这个建议,不过行文的口气只是奏报,不是请示。

两人交换完意见,闾勍告退。宗泽踅回后衙书房小憩。

说是小憩,他的大脑却并不暇静。审罢这宗金人间谍案,他的心中亦是十分不安,只不过没表露出来罢了。他的不安,主要倒不是担心可能招致的朝廷责难。因为他忖着,不管赵构对他满意与否,中原防务总需有人支撑,而眼下能够独当一面的统帅实属凤毛麟角。再说,朝中还有个德高望重能够为他力排众议的首席宰执李纲。因之他头顶上的这个乌纱,朝廷一时半会儿欲摘也难。

招致宗泽不安的,主要是由于此案而越加明晰地凸显出来的战争警示。很显然,金军不仅在紧锣密地做着卷土重来的征战准备,而且这个准备已经做得非常细密。相形之下,宋朝的防务却是一塌糊涂。全线的漏洞不去说了,就说作为金军重点进攻目标的汴京,其备战工作也是宗泽到任后才真正启动的,至今尚不足一月工夫。目前的汴京,虽说是在整顿治安稳定民心上见了些成效,但于军备方面却起色不大。尤其是筹措军费和招安义军两大要务,进展微乎其微。假如金军悍然犯境,以目前的守备力量,宋军不堪一战。而从牛亨吉的行为上不难料知,金军发动大举进攻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如果到时候宋军一触即溃,甚至一溃千里,作为守城主帅,那才是罪莫大焉。想到这种情况在宋金交战中屡见不鲜,宗泽不能不感到身上一阵阵地发紧。

然而,希冀朝廷调拨充足的军费显然是望梅止渴,就地强征民财则难免激起民变,况且也未见得能征敛到多少。草关镇案件一直未破,其案不破就很难取信于王子善,而与王部的僵持局面,又直接影响到了留守司对其他义军的招安。这些难题不解决,宋军的劣势无从扭转。可是,解决这些难题的突破口在哪里?

审讯一个牛亨吉竟勾起了如此一堆烦心事,真他娘的见了鬼了。宗泽禁不住郁闷地在心中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