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宋代州府衙门中承担狱讼事务的有司,主要是指两个部门,即鞫司与谳司。鞫司专任审理刑案,谳司专掌检法断刑。即一桩案件的审讯权在鞫司,而判决权则在谳司。掌管鞫司的职官唤作司理参军,负责谳司的职官称之司法参军,二者各司其职互不侵紊。这是为了通过二者的相互制约监督,避免偏听独断,防止奸弊冤狱。

宗泽是赞同这种分权互制的司法制度的,认为这比悉凭州府长官一人专断,办案的效率和公正性要强得多。但是,该专断的时候还是要毫不客气地进行专断,亦是宗泽的官场经验。他认为这是职责使然,尤其是在非常时期,若无必要的专断魄力,反而会误事。

六月二十八日这天,宗泽就又要亲自出马专断一回了。因为这天要审理的案件,不是普通案件,而是一桩关乎国家安全的军事间谍案。

行政主官一出马,审判程序便自然而然地合二为一。因而在这一天的堂审中,除了主审宗泽,副审闾勍,司理参军步达昌与司法参军侯云甫亦皆奉命作为陪审出席。担任笔录的,是留守司书写机宜文字宗颖。

那个受审奸细叫牛亨吉,是个出生于辽地的汉人,有三十五六岁模样,生得五短身材,面黑体胖,满脸的横肉上镶嵌着一对绿豆粒大小的鼠目,一眼看去,那副容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唯利是图的奸商。

他的掩护身份也确实就是采购生药的商人。这牛亨吉潜入汴京已经有十来天,这些天来,他不仅自己四处活动着去收集有关汴京军备的情报,还以洽谈生意为诱饵,收买了一个宋人商贩为其刺探宋军军情。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商贩在重金的驱使下,不惜以身试法,每日里便以兜售廉价日用百货为由,频繁出没于军营附近,煞费苦心地接近禁军官兵,以期套取有关禁军兵员装备兵力部署等信息。

然则那厮毕竟不是个专业细作,缺乏相应的间谍技巧,他那些明显地超出经商范围的问话,很快便引起了某些警惕性较高的禁军官兵的怀疑。闾勍接到禀报,就指示部将待其再次出现时,进行了抓捕。那商贩的心理素质又极差,被抓之后吓得屁滚尿流,未待用刑便将事由一五一十全招了出来。

闾勍拿了口供,让那商贩仍然如约去提供情报,就在接头地点,对牛亨吉来了个瓮中捉鳖。

这宗金人间谍案破获得很顺利,但当接下来审讯牛亨吉时,冒出了棘手的问题。因为那牛亨吉被捕后,不仅态度强硬拒不认罪,还十分傲慢地自称是大金国出使汴京的特使,并当真拿出了由金军统帅完颜宗翰亲笔签署的出使文牒。这就不便似对待一般奸细那样断然处置了。事涉国策外交,闾勍不敢擅专,便赶紧上报了宗泽。

宗泽一听即知,这个案子是无人敢于率尔裁决的,无论他想不想专断,到头来都必得由他定夺。这个责任非他莫属。权力与风险的连带关系,到了这种关口就凸显出来了。当然宗泽一向是不怕承担责任的,也正是由于他每每在关键问题上勇于挺身承当,才赢得了历任部属的由衷信服。

尽管牛亨吉到了宗泽面前仍是趾高气扬矢口抵赖,案情真相却不难廓清。宗泽为官起自州县,审案是个行家里手,对于牛亨吉自称其为金国使臣云云,几句犀利的质问便驳了他个理屈词穷:“你是本月几日到汴京的?你在汴京待了多少天了?既是奉命出使,你为何来此之后迟迟不向我官府递交国书?”“你这文牒上写的是出使大楚国,我们这里却并无什么大楚国,你脚下所踏之地明明是我大宋河山。你揣着这张破纸,文不对题地跑到我大宋的京城里来做什么?”“你口口声声言称自己是个使臣,那么你且说来,你之出使有何公干?你到汴京后的所作所为,又有哪一桩哪一件符合使臣身份?”

针对牛亨吉关于其在汴京的种种活动只是出于商业意图的狡辩,更是无须多费口舌。宗泽早已在提审之前,便将功课做足,这时他直接就将那宋人商贩的口供,以及在牛亨吉下榻处搜出的情报记录,给牛亨吉杵到了鼻子底下。

面对宋人商贩的口供,牛亨吉尚可反驳那纯粹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但当看到那份记录着汴京禁军的驻地、布防、兵员、马匹、装备、供给等情况的情报稿时,他却再也不能自圆其说。此前一直努力维持着的镇定和倨傲,至此变得荡然无存。

那份情报稿系用一种柔韧的防水簿生笺写就,密藏在一个特制的皮革佩囊夹层中。记载情报的用语极简,且所用文字既非汉字又非金文,而是中原人很少接触的契丹字符。牛亨吉自谓这个东西一般人是发现不了的,即便是发现了,也读不懂。没想到宗泽不仅已将其搜出,而且还准确无误地予以逐字破译。宗泽在战场上的威名,牛亨吉早就如雷贯耳,今天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这位老帅的足智多谋。他很后悔没有坚决听从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的叮嘱。完颜希尹曾严肃告诫他,记录情报只可用脑,不可用笔,宗泽非比常人,切莫心存侥幸。现在他除了自认倒霉,再也无话可说,只得垂头丧气地在审讯笔录上按了手印。

案情审毕,下面的事情就是判决。此案的真正棘手处就是在这里。

当此两国交恶之际,对于一个罪证确凿的军事间谍,断然处决并不为过。但是由于这厮那层所谓的使臣外衣,内中便颇有可虑之处。不要说斩首,就算只判拘押,亦不免遗金军以兴兵借口。

假如朝廷的抗战意志坚定不移,这也没什么。要打就打嘛,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就是。问题是目前朝廷的态度暧昧不明,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朝廷的外交方针经常是左右摇摆反复多变。如果金军借口此事动武发难,搞得皇上焦头烂额,很难说本案的判官不被朝廷迁怒于身横遭重处。类似的倒霉先例,在前朝屡见不鲜。

可是倘若只是轻描淡写地将牛亨吉驱逐出境,则不但在一定程度上泄露了城防军机,且必将助长金军的嚣张气焰,致使其越加肆无忌惮地遣谍入境,严重危害大宋国防。这是宗泽绝对不能容忍的。

所以,尽管宗泽深知此案之棘手程度,却是只能迎难而上,无可迂回敷衍。

宗泽知道这事让有司去议,不会议出什么结果,干脆也不为难他们了,当堂便一锤定音:牛亨吉囚入狱中秋后问斩,那个宋人商贩押赴刑场即日斩决。既然天塌下来有宗泽顶着,有司的手脚便无所拘束了。步达昌和侯云甫二话没说,就立即遵照宗泽的吩咐,按照司法程序分头去整理案卷,以及去进行监押、处决案犯的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