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唐人论秦(第3/4页)

杜牧通过《阿房宫赋》提出了一个秦亡于自身骄奢淫逸的新命题。加之这篇赋确实写得精美绝伦,所以,杜牧的观点迅速得到传播。

这种传播给后世带来了两大认识:一是阿房宫修建完毕;二是秦始皇败于骄奢淫逸。

前者是一误解。不仅秦始皇病故之时阿房宫没有修完,而且,秦二世继位之后继续建也没有修完。阿房宫既然未修完,哪有杜牧《阿房宫赋》描写的那样美女如云?哪可能有绝色佳人生活于其中?杜牧对阿房宫的描写不过是作者的想象。但是,文学的真实倾倒了无数读者,后世读者都认为秦始皇阿房宫已经竣工,非熟读《史记·秦始皇本纪》者不可能知道阿房宫只是一项未完的工程。

后者提出了秦始皇败于自身的骄奢淫逸。由于秦始皇骄奢淫逸,只顾个人享乐,不顾百姓死活,将天下百姓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这才有了“一夫作难”而“天下云集响应”的后果。“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秦始皇只顾自己尽享人世繁华,他没有想到天下苍生也想过太平日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秦始皇大修宫殿、满足一已之欲的确是导致百姓怨声载道最终爆发大规模民变的重要原因之一。

阿房宫的规模之大、劳民之深在秦始皇所有工程之中稳居首位,后世文人拿阿房宫说事就成了历史的必然。其实,我们前面讲到魏明帝欲大修宫殿遭大臣劝谏,劝谏的依据就是秦始皇大修阿房宫引发百姓不满,从而导致天下覆亡。

唐人评论秦始皇,有一个现象特别值得一提。我们在《焚书坑儒》一章中已经讲过,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坑术士四百六十余人,这是最原始也是最可靠的记载。

然而,东汉卫宏《古文奇字序》记载的坑士事件和《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载却大相径庭,重大改动有丽点:第一,坑士原因;第二,事件过程。这两点改动非同小可。

先说原因。

《秦始皇本纪》记载的坑术士是因为术士韩终、卢生等人欺骗秦始皇,求仙屡屡不应,而且在背后议论秦始皇,出言不逊,最终还携款逃亡,惹得秦始皇雷霆大怒,立案审理,牵涉四百六十余人,全部被杀。

卫宏却说,秦始皇将古文字改为小篆和秦隶,天下读书人不服,议论纷纷,引发了秦始皇肉体消灭天下读书人的阴谋。

再说事件过程。

《秦始皇本纪》记载的是因为求仙之事,秦始皇与方士们发生冲突,招致了坑术士事件的发生。

卫宏却说因为秦始皇统一天下文字招致天下读书人议论纷纷,于是,始皇召集天下的读书人到达京城,先封他们为“郎”,(侍从),收买人心。然后秘密派人在骊山有温泉的地方种瓜。由于地热温暖,骊山温泉处冬天长出了瓜。这在秦代算是一大奇闻。秦始皇借机在朝中召博士讨论冬天反季节长瓜之事,朝中的诸生们谁也没听说过这种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始皇借机派诸生集体前往骊山实地考察。当博士们在骊山山谷的瓜地中实地考察之时,始皇暗中派人从山上往谷中居高临下用机械填土(不知这是什么机械),结果,七百多位诸生没有一人逃出,全部被活埋于山谷之中(秦改古文以为篆隶,国人多诽谤。秦患天下不从,而召诸生至者皆拜为郎,凡七百人。又密令冬月种瓜于骊山硎谷之中温处,瓜实,乃使人上书曰:瓜冬有实,有诏天下博士诸生说之,人人各异,则皆使往视之,而为伏机。诸生方相论难,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终命也)。

由于这两点重大变化,《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的“坑术士”和卫宏所说的“坑儒生”差别很大。《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的是第一手资料,司马迁的生卒年又远在卫宏之前,应当说司马迁《史记》之说更可靠,卫宏说后出,而且没有交代史源。在这种背景下,信从《史记》当更为可靠。

但是,唐代学者的态度非常奇怪,几位著名学者颜师古、张守节、章怀太子李贤、李善都采用了卫宏说。张守节为《史记》作注(《史记正义》),颜师古为《汉书》作注,章怀太子李贤为《后汉书》作注,李善为《文选》作注,都不约而同地引用了卫宏的说法。可见,东汉卫宏的“坑儒”新说在唐代极为盛行。

这说明唐代社会对秦始皇的坑术士进行了空前的社会批判,卫宏说的流行,特别是在颜师古、张守节、李贤、李善这些唐代顶级学者中的流行恰恰说明卫宏新说拥有了多大的市场!也表明秦始皇暴君形象在唐代的定格。

在唐人对秦始皇的诸多评议中,唐代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柳宗元的《封建论》一文具有特殊的意义。此文充分肯定了秦始皇废封建、立郡县的功劳。他认为:秦始皇兼并天下之后,剖分诸侯国而设置郡县,废除诸侯而委派郡县长官,这是大秦帝国非常有效的措施。大秦帝国的速亡是由其他原因造成的,绝对不是郡县制造成的。我们前文已述,秦帝国的速亡是因为皇帝滥用民力造成的。

汉代立国之后,矫正大秦帝国的弊端,按照周朝制度,立皇子为诸侯王,封功臣为诸侯王,结果没过几年就屡屡发生叛乱,高祖刘邦不得不疲于奔命地平叛。所以,比较秦、汉两朝的制度,可以明显地看到,秦制远远胜于汉制。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舍,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而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在柳宗元看来,大秦帝国的速亡并不在于它废封建,立郡县,其“失在于政不在于制”。大秦带国速亡是因为滥用民力、滥用刑罚,导致民不聊生。失天下在于为政不仁,不在于制度缺陷。

柳宗元不但提出了大秦帝国速亡的原因,而且高度评价了秦始皇施行郡县制的巨大功绩。这是自秦亡之后第一次明确称颂大秦帝国政治制度的宏文。柳宗元的《封建论》说理透辟,论据充分,行文流畅,使得文章的内容更加具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