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塞上长城空自许(第3/4页)

言至此处,孙坚悲愤难耐,再度仰头躺下,以手覆面,痛哭难止。

车旁诸将,大部分武夫依旧难解,但如朱治、孙静、黄盖等明事理的人,却纷纷黯然。毕竟,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孙文台当世英雄,今日的失态与崩溃只是压力的累加,然后被逼到了临界点而已……男人的崩溃从来都是积累过甚,然后忽然而然。

讨董连番挫败,一度被贾诩、吕布、徐荣等人打得全军覆没不说,好不容易收拢旧兵、征募新兵,并通过对袁术的效忠获得了继续进军的资格,那边公孙珣却忽然自潼关长驱直入,覆灭董卓,弄的他孙坚并无半点功劳和成就可言;

接着就是天下诸侯各自割据的时期了。

话说,心高气傲的孙坚之所以投向袁术,充当其人爪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袁氏的政治兑现能力,豫州刺史这个职务他是真想要。然而这个时候,袁绍忽然表曹操为豫州刺史,公孙珣又表刘备为豫州刺史,使得孙豫州身上这最后一个有相当价值的身份却又应声‘贬值’,而随着四世三公的杨彪亲自持节宣告豫州各处刘备的正统身份后,这个孙豫州的说法,反而成了一个笑话和被嘲讽的对象。

但是,最大的打击还是最近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二袁与公孙决裂,自己彻底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然后陈王身死、骆俊被刺,这两件事真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孙坚早料到这两件事会给自己造成巨大的声望打击,因为天下人不会在意陈王是不是意外身故,也不会在意骆俊之死他到底知不知情。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打击会是如此之大,如此让人猝不及防,甚至连反驳与对抗都做不到——韩拓来这里就是送死的!就是用自己的清白之身给孙坚是贼这个结论加上了一个不可逆转的注释!

这个逻辑再简单也再正确不过了——韩拓韩国傅是个毫无死角的清白干净之人,那他用生命来对抗的对手孙坚,就只能是个贼了!

不然呢?

“君侯的志向在哪里?”

孙坚毕竟是孙坚,短短失态之后,到底是缓过劲来,然后便整理仪容站起身来,准备上马归营,继续统帅他的大军,然而这个时候,朱治却忽然在后面出言相询。“能否与我们直言?”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孙文台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头也不回。“年少时求得是马上封侯,功名利禄;待颍川见卫将军,心中震动难名,求得便是能如他那般扶刀而起,不负天下;待到此时,封侯什么的早已经过了,可是天下大乱,我何尝不想搏一搏更大的前途?但我也未曾失不负天下的志向……”

孙坚今日真的是格外坦诚了,其实汉末枭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种半现实半理想主义的精神分裂症……一面家国天下,壮怀激烈;一面私心满满,能进一步是一步。

只不过,去年初的时候,远在河东的公孙珣忽然提出了一个第三概念,那就是时势使然,无论是家国天下,还是私心苟且,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是何种姿态,都不能残虐不顾生民,否则便是如王匡那般无可赦了。

消息一开始没人在意,但随着公孙珣讨董功成,掌握中枢后,他自高粱亭到未央宫再到渭水畔的前后三次政治宣言,不免让人重视,而对于很多小势力而言,也多少是起了某些劝诫作用。

而这,其实也是今日韩拓举动的一个巨大法理支持,陈国陷落以后他的作为,不仅符合了传统汉儒士大夫的种种价值观,也可能是第一个引用这个政治宣言,然后站在底层百姓的角度对这种战乱挑动者发出批判声音的人。

或者说,也只有这个关心民间生活,写出过《陌上桑》的老者才最有资格第一个站出来以如此立场发出抨击。

当然,平心而论,这种抨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也确实偏颇。

但是瑕不掩瑜,其人的道德与政治批判几乎是不可阻挡,而且必定要流传后世的……尤其是被批判的孙坚本人,后者正处于从一个单纯的军事将领转型为政治家的紧要关头,对于这种政治上的道理他其实是能够隐隐察觉到,并格外敏感的。

但偏偏他孙文台生来就是一个武人,不像曹孟德自幼读书,兼理生民,本身就是一个拥有自己见解的政治家;也不像刘备,束发时便跟着公孙珣,深受其人影响,更兼性格坚韧,以至于自成其德。

这是他的悲哀,开始渐渐醒悟到这些道理的时候,昔日以武人作风干下的那些事情却已经成为定论;但也是他的报应,因为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抹去自己的行为结果。

说白了,他孙文台就是武人作风,就是董卓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武夫心态,只不过他以为他是讨董,是在不负天下,是大义凛然,所以就可以不负责任……但是这种恶果来的如此之快,如此猛烈,却是让强如孙文台也一度失态至此。

“我想再问君侯几个问题。”朱治继续拱手相问。

“咱们这些人之间,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孙坚已经在马上不动,也不回头,只是握着手中缰绳失笑。

“君侯,你的不负天下,这里面的不负还有没有不负汉室的道理?”朱治在马上昂头正色问道。

“君理这话问的。”孙坚回头对着马后的朱治等人笑道。“如今我已经失了民心,恶了士大夫,若是连汉室都再负了,那我可不就真成贼了?实际上所谓不负天下,如今也只能勉强对天下人说我孙坚未曾负汉室而已。”

“我知道了。”朱治点点头,继续问道。“那论私情,你是对袁公路感激一些呢?还是对曹孟德、刘玄德更交心一些?”

“这还用问吗?”孙坚在马上继续冷笑道。“同名为豫州之主,刘玄德是真的退避三舍以避我,而曹孟德的退避三舍虽然有些滑头,却到底是与我有了交代……人非草木,去年年中时的誓言犹然在耳,我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至于袁公路,我讨董他断粮,我在前面打仗他在后面派人作出这种事情……结果打下来地盘,国相太守需要他来署任,我却要在这里被整个陈国乃至于天下人看成是贼?事到如今,难道还要我更进一步,去俯首称他为主公吗?”

“那我再问君侯一句。”朱治板着脸继续问道。“如今天下局势俨然是公孙氏与袁氏并争……你觉得胜负将如何?”

此言一出,自孙坚以下俱皆凛然,而隔了许久,孙坚复又主动下马,迎上朱治……一度欲言又止。

不过,孙文台毕竟是孙文台,稍微沉寂后,最终还是坦诚了自己的看法:“我以为此战胜负不在中原,而在河北,乃是看数年内卫将军与袁车骑的决战……但正所谓胜负有凭,以大势而论,若是中原袁公路这里荡平了刘表,复又回身倾全力攻关中的话,卫将军便无法动用他在关中的野战精锐力量,那河北胜负就真的要倾向于袁氏了;而袁公路能否破刘表,便要看我能否速速破曹孟德,并回身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