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4页)

他划分了观测区,指定两人一区,四只眼睛看得清楚些。他又爬到高一点的地方,用望远镜仔细搜索林子的边缘,直到眼睛疲乏得流下了眼泪。

太阳已经落山了,可是瓦斯科夫身下的石头还保持着晒了一天留下的温暖。准尉放下望远镜,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他顿时觉得这块热乎乎的石头轻轻摇荡起来了,仿佛在飘浮到一个幽静而安宁的境地去,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完全没有觉察到自己已蒙眬入睡。他仿佛感到和风拂面,还能听到窸窣的声响,又似乎是躺在暖炕上,忘了铺上那块粗麻布,应该跟妈妈说一声。而且他居然看见了妈妈——他那敏捷瘦小的妈妈,多少年来她只能抽空打个盹,像是从自己的一生中偷来的片刻闲暇。他看见她那瘦得皮包骨的双手,由于风湿和劳累,十指早已不能弯曲自如了。他还看见她那布满皱纹、枯萎憔悴的面庞,泪水顺着干瘪的两腮往下流淌,这时他才领悟到,妈妈至今还在哀痛着死去的伊戈尔,至今还在自怨自艾,受尽折磨。他真想对她说几句慰藉的话。正在这时,突然有谁碰了碰他的脚,不知为什么他认定这是父亲,于是刹那间惊恐万状。他睁开双眼,原来是奥夏宁娜爬上石头,触动了他的脚。

“德寇?”

“在哪儿?”她吃惊地问。

“呸,见鬼……我以为是呢。”

丽达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莞尔一笑:

“您打个盹吧,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我给您拿大衣来。”

“瞧你说的,奥夏宁娜。我不过是太累了。得抽口烟。”

他走下坡去,科梅丽珂娃正坐在一块突出的峭壁下梳头。她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整个脊背。这样长的头发,必须用手挽着,拿梳子才能梳通。又浓又软,金光闪闪。她的双手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安详地梳理着。

“准是染的吧?”准尉问了一句,马上就担心她会挖苦他,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她不在意地回答:

“天生的。我的头发太乱了吧?”

“没什么。”

“您别担心,我们那边,有李莎·勃利奇金娜盯着呢。她的眼睛最尖。”

“行啦,行啦。您就休整一下吧……”

嗐,真见鬼,这个词又脱口而出!这个词一辈子刻在脑中磨灭不了,因为它是操典上写的。你这头熊啊,瓦斯科夫,真是头野蛮的狗熊!……

准尉皱着眉头。他抽起烟来,烟雾在上空缭绕。

“准尉同志,您结过婚了吧?”

他瞅了她一眼——绿莹莹的眼睛正透过金发凝视着他。这双眼睛的魅力不可抗拒,跟一百五十二毫米的榴弹炮一样。

“有老婆啦,战士科梅丽珂娃。”

他当然是说谎。不过这样比较好。可以明确一下每个人的位置。

“那么您的妻子呢?”

“当然是在家啰。”

“有孩子吗?”

“孩子?……”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叹了一口气,“有过一个小儿子。死啦。正好是战争爆发前夕。”

“死了?……”

她把头发朝后一甩,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简直看到了他的灵魂,看到了灵魂的深处。她再也没说什么。她既不安慰他,也不开玩笑,更没有任何空话。因而瓦斯科夫反倒无法控制自己了。长叹一声:

“是呀,妈妈没照顾好……”

刚说出这句话,心里就感到阵阵难受。他立刻跳了起来,把军装整理得跟检阅一样。

“你那里怎么样,奥夏宁娜?”

“没看见有人,准尉同志。”

“继续观察!”

于是他一个战士又一个战士地巡视过去。

太阳早就下山了,天色却像黎明前一样,朦胧有光,战士古尔维奇坐在自己岗位的那块石头后面读着一本书。她拖长了声调喃喃念着,像是在祈祷。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停住脚步,仔细倾听:

诞生在萧条年代的人们,

不再记得过去的路程。

我们是俄罗斯严峻岁月的孩子,

怎能忘怀那一切往事。

那苦难的年代啊!

是使你丧失了理智,还是带来了希望?

战争的日月,自由的日月,

在人们脸上留下血红的印记……

“念给谁听呀?”准尉走近她问道。

翻译感到有点不安,(因为有过命令叫观察敌人呀,应当观察!)她放下书,想站起来。准尉摆摆手。

“我是问,你念给谁听?”

“不给谁,自己念念。”

“那为什么念出声来?”

“因为这是诗呀。”

“哦……”瓦斯科夫不明白。拿过书来一看——薄薄的,跟掷弹教规差不多,——翻了翻,说:“要看坏眼睛的。”

“还亮着呢,准尉同志。”

“我不过随便说说……而且,你不要直接坐在石头上。它很快就要冰凉了,不知不觉地就会吸掉你身上的热气。你把大衣垫着坐。”

“好的,准尉同志。谢谢!”

“而且还是别念出声来。这个地方晚上的空气潮湿,湿度大,这里的黎明又很寂静,因此五里地以外都能听到这儿的声音。要经常观察观察。经常观察,战士古尔维奇。”

勃利奇金娜瞭望的地方靠近湖边了,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离得老远就满意得满面带笑——这真是个有见识的姑娘!她折了不少树枝,铺在石头的凹处,上面还垫着大衣,真是个能干人。简直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是哪儿人,勃利奇金娜?”

“勃良斯克人,准尉同志。”

“在集体农庄干过活儿?”

“干过。不过我老是帮父亲干活。他是看林人,我们住在护林所里。”

“怪不得学野鸭叫学得那么像。”

她笑了起来。她们都特别爱笑,一时还改不过来。

“没发现什么吗?”

“眼下还寂静。”

“你还是多注意点,勃利奇金娜。小树有没有摇晃,小鸟有没有叽喳乱叫,你是打森林里来的人,这些你都明白。”

“我明白。”

“就是,就是……”

准尉跺跺脚,仿佛该说的都说了,仿佛也给了指示,仿佛该走了,可是两只脚挪动不了。这个姑娘可真像是自己人,树林里长大的,她可真会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的,她身上可真有一股热劲儿,跟俄罗斯暖炕上散发出来的一样,就是他今天梦见的那种亲切的暖炕。

“‘李莎,李莎,李莎维达[1],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为什么你不把歌来唱,莫非是你不会歌唱,’”准尉一边走,一面用刻板的嗓音,毫无表情地、连珠炮似的说,然后又解释,“我们家乡有这么一首歌。”

“我们那儿也有……”

“等以后咱俩一起唱歌,李莎维达。等咱们完成了战斗任务就一块来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