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希亚(第5/6页)

游吟者领着我们在一堆垫子上面坐下,这时我和阿珂斯的手还握在一起,略有些尴尬,于是我松开他,在裙子上蹭了蹭手掌,潮涌阴翳立刻就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游吟者又笑了起来。

“是它们,”他说,“要是没有这个差点儿就认不出你了,诺亚维克小妞。”

他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金属茶壶——确切地说,这“桌子”是两个脚凳拼在一起的,一个金属的,一个木头的——还有两个光溜溜的马克杯。我自己动手倒了茶,茶汤是浅紫色的,差不多算得上粉色了,还散发着甜滋滋的气味。

游吟者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他头顶上方的墙壁上,白色涂层有的剥落了,露出了底下的黄色,那大概是以前涂的。即使在这儿,也有无处不在的滚动新闻屏幕,松松垮垮地镶在炉子旁边的墙壁上。这里塞满了各处搜捡来的东西,黑乎乎的金属茶壶明显是从缇比斯来的,炉架是用皮塔的地板材料做的,游吟者身上穿的衣服则是一种欧尔叶富人偏爱的丝织品。屋角有一张椅子,来处不详,游吟者好像正在修补它。

“你的同伴——阿珂斯,是吧——闻起来有缄语花的气味。”游吟者说着,少见地皱起了眉头。

“他是荼威人,”我说,“并非不敬。”

“不敬?”阿珂斯说。

“是的。那些新近摄取过缄语花或其他改变过体内潮涌的人,我是不允许他们进入我的屋子的。”游吟者说,“不过只要那些物质被吸收殆尽,他们还是可以来的。毕竟我也不是彻底拒绝访客的。”

“游吟者是枭狄的宗教领袖之一,”我对阿珂斯说,“我们称之为‘教士’。”

“他是荼威人,真的?”游吟者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你肯定搞错了,先生。你说起我们神圣的语言就像在讲母语。”

“我想我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儿,”阿珂斯恼火地说,“也知道自己是谁。”

“我无意冒犯你,”游吟者说,“但你的名字也是‘阿珂斯’,这是个枭狄名字,所以我犯糊涂也情有可原。荼威父母可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孩子取一个如此硬朗的名字。你的兄弟姐妹都叫什么名字呢,说来听听?”

“埃加,”阿珂斯气息沉沉地说,显然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一点,“奇西。”

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想他是下意识的。

“好吧,这无关紧要,”游吟者说,“显然你是有点儿来头的,而且在飞艇狂欢之前,你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了。我们继续吧,诺亚维克小妞,你来找我是要做什么呢?”

“我希望你能把曾经告诉我的那些故事再跟阿珂斯说一遍,”我说,“我不擅长讲故事,真的。”

“是的,确实如此。”游吟者从地上端起自己的杯子——他没穿鞋子。外面的空气很清新,但这里却温温热热的,几乎让人气闷。“这个故事呢,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开头。我们并未意识到我们的语言自带启示,流淌在血液之中,因为我们总是一起行动,在星系里穿梭流浪。我们没有家乡,没有固定的居所,追随着星系中流动的生命潮涌,按照它的指示做暂时的停留。这是我们所相信的,枭狄人的责任、使命。”

游吟者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在半空中摆动手指。我第一次见到他做这个动作时,咯咯笑出了声,认为他举止怪异。但现在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面前即将出现模糊微弱的幻影。它们如烟雾一般,不像之前我们见到的星系全息图那样清晰明朗,但显现的都是太阳四周运行的星体,还有一道包裹着它们的白色潮涌。

阿珂斯的灰色眼睛——和那烟雾一样颜色的眼睛,睁大了。

“后来有一个神谕者看到了幻象,说我们的统治者家族会带我们找到永久居所。他们确实做到了,那个粗陋、寒冷的星球名叫‘尤里克’,意思是‘空虚无着’。”

“尤里克,”阿珂斯说,“那是我们这个星球的枭狄名字吗?”

“嗯,你不会指望我们‘荼威式’地称呼所有事物吧,就像你的族人那样?”我挖苦道。“荼威”是官方名称,是议会认可的、我们这颗星球的名字,包括荼威人,也包括枭狄人。但这不代表我们也得如此称呼它。

游吟者的幻影变化着,聚焦于一个缭绕着浓密烟雾的轨道。

“这里的生命潮涌,比我们所到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强烈。但我们不想忘记历史,不想忘记无常,不想忘记我们对破烂旧物的涤故更新,所以我们将星际巡游延续下去。每一季,所有能力堪可的枭狄人都会回到那艘已经在星系中游荡已久的飞艇上,继续追随生命潮涌。”

如果我没有拉着阿珂斯的手,我就会感受到身体内咝咝作响的潮涌。我不会常常思考这件事,因为随之而来的是疼痛,但这是我和星系中所有人的共同之处——好吧,除了我旁边这一位。

我很想知道,他会不会想念它,会不会还记得它存在的感觉。

游吟者的声音变得低沉阴郁,他接着说:“但是有一次,在当季星际巡游时,那些在沃阿城北方种植冰花、自称‘荼威人’的家伙向南进犯。他们闯进我们的城市,看到了留在那里、正等待父母回家的孩子。他们把我们的孩子从小床上抱起,从餐桌旁拉开,从街巷里抓住,把年幼的孩童带往北方,作为俘虏和奴仆。”

他用手指描画出一条平直的街道,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狂奔而来,身后追赶着他的是翻滚的浓雾。在街道尽头,奔逃躲避的人影被雾气裹挟吞没了。

“当巡游者返回故里,发现孩子们不见了,便发动战争,想夺回自己的家人。但他们不懂得怎样打仗,只会四处流浪、搜罗旧物,所以死难者数不胜数。我们只好认定,那些孩子是回不来了,”他说,“但是,整整一代人之后,又一季星际巡游中,有一个枭狄人孤身来到了欧尔叶。在那里——在那个没有人知晓我们语言的地方,竟然有一个孩子用枭狄语跟他讲话。她是荼威人的奴仆,当时正在为主人采买什么东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别的语言。那孩子被救了回来,重归家乡。”

游吟者仰起了头。

“后来,”他说,“我们迅速崛起,成为好战的民族,从此再不可被轻易征服。”

他轻声细语,幻影烟雾渐渐散去,这时,城市中央传来了阵阵鼓声,一声比一声响。四周这些穷困的街区也加入其中,击鼓声充满力量,震耳欲聋。我看着游吟者,只见他微张着嘴,迟疑不决。

“飞艇狂欢,”他说,“这更好了,因为我的故事也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