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希亚

我没指望过阿珂斯·凯雷赛特还会来,没人拖着逼着,他更不会来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就站在我的门外,背后几步之遥徘徊着一个警卫,而他手上拿着一大瓶深紫色的液体。

“小姐,”阿珂斯语带嘲讽地说,“我想,鉴于你我二人都不愿接受长期的肢体接触,你也许可以试试这个。硕果仅存,就这些了。”

我站了起来。当疼痛达到峰值时,我就只是个肉体零部件的集合体,脚踝、膝盖、胳膊肘、脊柱……它们各自为政,生拉硬拽,最终把我立起来。我把乱糟糟的头发拢到一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起来有多怪异:快到中午了还穿着睡衣,左前臂上还套着一截护甲。

“止痛剂?”我问,“我已经试过了,它们要么没效果,要么疗效比疼痛还糟。”

“你试过缄语花制成的止痛剂了?在一个不喜欢使用它的国家,是吗?”他反问我,扬起眉毛。

“是的,”我言简意赅,“欧尔叶出品,最好的。”

“欧尔叶出品,”他啧啧有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确实是最好的,不过你的问题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疼就是疼,别无二致。”

他用药瓶在我胳膊上轻轻一拍:“试试吧,这个也许不能完全祛除你的痛感,但是多少可以让你不至于崩溃,而且没有副作用。”

我眯起一只眼睛看着他,然后叫来了走廊里的警卫。她马上过来了,并且向我点头致意。

“尝一口这个。”我指了指药瓶。

“你觉得我要下毒害你?”阿珂斯问。

“我觉得那是可能性之一。”

警卫拿过瓶子,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没事的,这不是毒药。”阿珂斯对她说。

她喝下一些止痛剂,用手背抹了抹嘴。我们就那么干站着,等着看会不会出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她没倒下,我便拿过了瓶子,潮涌阴翳涌向手指,针刺一样地疼。她立刻走开了,远远地绕过我,好像悔不该没穿件奇阿摩盔甲似的。

这止痛剂闻起来有点儿麦芽味儿,还有点儿腐臭。我大口吞下,喝个精光,满心以为它的味道会像所有混合制剂一样让人恶心,但它尝起来是混合着花香和辛辣的。药剂流过我的喉咙,重重地坠入了我的肠胃。

“得等几分钟才能吸收。”阿珂斯说,“你睡觉时也戴着这个?”他指了指我胳膊上的护甲。那是用奇阿摩的皮制成的,自腕至肘裹覆,上面有多处刮痕,都是迎击利刃突袭时留下的。我只有洗澡时才会把它脱下来。“是用来随时应对袭击的?”他问。

“不是。”我把空药瓶塞给他。

“是用来遮住杀戮刻痕的。”他皱起眉毛,“利扎克的鞭子,缘何想要藏住她的刻痕?”

“别那么叫我,”我感到脑袋里有一股压力,就像有人从两侧按压太阳穴一般,“永远也别那么叫我。”

一股寒意自我的身体中央向周围扩散,仿佛血液也要冻结成冰。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怒意作祟,但它全然是机体上的感觉,而且……疼痛在消减。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皮肤之下仍然有暗沉的纹路,它们的颜色却从黑色变成了深灰色。

“止痛剂起效了,对吧。”他说。

痛感依旧存在,随着潮涌阴翳延展,所到之处刺痛灼烧,不过,它已经减轻了,可以轻易地忽略掉。而且,虽然我还是觉得有些昏昏欲睡,却能够不以为意了。我总算可以一夜安眠了。

“有点儿效果。”我承认道。

“很好,”他说,“我有个交易要跟你商讨价码,而这是建立在止痛剂对你有效的基础之上的。”

“交易?”我说,“你觉得以自己的地位,可以跟我讨价还价?”

“是的,我可以,”他说,“你越是坚持拒绝我帮你缓解疼痛,就越是想要那么做,我知道你想。你可以狠揍我一顿,打到我投降上缴此物,也可以拿我当个人,听听我不得不说的那些话,以顺利地得到我的帮助。当然,选择权在你手上,小姐。”

我发现和他四目相交就没法更清晰地思考,于是我盯着百叶窗滤过的光线,外面的城市也被隔得条条块块。在诺亚维克庄园的围墙之外,人们应该正漫步于街上,享受着暖洋洋的天气,浮尘飘浮在他们四周,因为土路铺就的街区太干燥了。

我是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只是字面意思,当时我正瘫在他脚边——与阿珂斯相识的。我试图把自己重新塑造成强壮有力的形象,但是没能成功。任何见过我的人都会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我被潮涌阴翳覆盖遮蔽,承受这折磨越久,就越难以解脱,我的人生也就别想有什么意义了——我无法抹去人们的这种印象。也许阿珂斯的交易,是我最好的可选项。

“请讲。”我说。

“好。”他抬起一只手,抓了抓头发。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干净,而且看他手指绞在里面的样子,应该还挺厚实的。“昨天晚上那个……你用了那个策略。你知道怎样格斗,是不是?”

“那个,”我说,“不过是低调自保罢了。”

“你能教我吗?我想学学。”

“为什么?想一直侮辱轻视我?还是想杀了我哥哥?你不会成功的。”

“你就觉得我只是想杀了他?”

“不是吗?”

他顿了顿。“我想送我哥哥回家,”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饱含忧虑,“为了送他回家,为了在这里活下去,我必须学会格斗才行。”

我不理解这种兄弟情深。因为就我对埃加的了解——他不过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看起来并不值得如此付出。但阿珂斯,他的战士姿态和静置的双手都表明,他心意已决。

“你现在还不会格斗?”我说,“那利扎克把你送到瓦克莱茨那儿干什么?他们没教你怎么当个及格的士兵吗?”

“我是及格的,但我想得到的是优秀。”

我抱起胳膊:“你还没提及在这交易里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你能教我,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如何制作刚才那种止痛剂,”他说,“那样的话,你就不必依赖我,也不必依赖任何人了。”

他似乎很了解我,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对我极具诱惑力。我最想要的并非是从疼痛中解脱,而是独立自主。现在他就用一个玻璃瓶、一方缄语花制剂,把我所渴望的东西摆在了面前。

“好吧,”我说,“成交。”

§

此后不久,我就让他下楼到大厅里去,最里边有一间锁着门的小屋子。诺亚维克庄园里的这间侧厅没有经过改造,仍然要用钥匙来开锁,而不像利扎克常用的其他房间那样换上了触屏锁,或是需要刺破手指才能打开的那种基因锁。我把钥匙挂在口袋外面——因为换上了正常的衣服,宽松的长裤和套头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