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希亚(第2/6页)

“1.467伊兹,”高个子测量员说,“也许它会影响生命潮涌的流向?”

“你们从未理解这门艺术的精妙之处。”一个女测量员开口了。她大步跨过太阳,测量着太阳到欧尔叶的距离,那是比较靠近星系中央的一个星国。从她过耳短发的轮廓到她僵硬的外套肩线,这个女测量员浑身上下都透着严谨。她站在太阳的中心,一瞬间被黄白光包围了。“这确实是艺术无疑,尽管有人称之为科学。诺亚维克小姐,有您相伴真是无上荣耀。另外还有您的……陪同人员?”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我,只是冲着欧尔叶赤道上的微光鞠了一躬。其他测量员一见到我全都惊得跳了起来,一起向后退了一步,尽管他们原本就在房间另一端。要是他们知道我是费了多大力气才能好好站着,既不哭也不闹,他们就用不着忧心忡忡了。

“他是我的侍从,”我说,“继续,我只是来看看。”

他们遵命照办,继续工作,但那些漫不经心的聊天一去不返了。我双手握拳,背到身后,紧紧地压在墙上,拳头攥得太紧,以至于指甲都戳进了手掌。但当检测员们激活全息图中的生命潮涌时,我忘记了疼痛。它像蛇一样,游弋在模拟星球之间,虚渺且优雅。从中心议会到遥远小星,它拂过星系中的每一颗行星,随后聚成一股强有力的带状物,环绕着房间的边缘,仿佛一条束带,将所有星球裹缚其中。它的光芒时强时弱,某个部分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有的地方却又暗淡得只有一点儿光斑。

在我小时候,敖特佳曾带我来过这里,教我涤故更新的原理。这些检测员则夜以继日地工作,观测着潮涌的流向。

“在我们星球上方,潮涌的亮度最大,颜色也总是最深,”我低声对阿珂斯说,“在枭狄传说中,这就是我们的祖先选择定居于此的理由。潮涌的强度却是变化多端的,有时在这个星球达到峰值,有时又跑到另一个星球去了,这变化尚无规律可循。每一季我们都要跟随潮涌的指引,降落在它强度最大的那个地方,然后开始涤故更新。”

“为什么?”阿珂斯喃喃问道。

我们博采各个星球的智慧,然后为我所用,敖特佳曾经在一节课上这样说过,我们这么做,即是向那些星球上的人揭示其价值所在。我们令其了解自己。

仿佛是呼应着我的回忆,潮涌阴翳在我皮肤之下更迅速地蹿动起来,一波一波地冲击、回流,疼痛也随之传遍了全身。

“新生,恢复,”我说,“涤故更新是为了复兴和重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以前也没对任何人解释过。“我们找到其他星球所丢弃的东西,然后重新利用,使之拥有新的价值。这就是……我们所相信的观念。”

“注意P1104附近的动静。”高个子检测员正弯下身子,探查着星系边缘附近的一片区域。他的身体仿佛一只死掉的昆虫,蜷曲着缩进壳里。他碰了碰那段变成绿色的潮涌——它带着暗黄色,打着旋儿,越来越深。

“就像要登岸的潮水,”那个严谨的女测量员说,“可能最终成功、登陆,也可能中途落败、褪去,情况各不相同。记下它的变化以便观测。不过迄今为止,我认为最佳的涤故更新地点仍是奥格拉。”

涤故更新是一种仁慈的善意,敖特佳曾告诉过我,对当地的人如是,对我们自己亦然。涤故更新是生命潮涌赋予我们的意义之一。

“你这想法是挺不错的,”高个子测量员说,“但是殿下不是尤为关注皮塔上空的潮涌变化吗?这是你说的吧?那里的潮涌只有一小簇,不过我想他不会介意这个的。”

“殿下关注什么数据信息,自有他的考量,那不是我们要关心的。”女测量员说着,瞥了我一眼。

皮塔,关于那个地方,流传着一种说法:在那颗星球的深海之下,生命潮涌式微的地方,埋藏着极为先进的武器,远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而利扎克的目标,除了使枭狄拥有合法政权之外,还包括控制整个星球,对他来说,武器乃是必需的装备。

疼痛在我的眼后冲击着,这意味着我的天赋赐礼要更猛烈地来了。总是如此,每当我想到利扎克急切地掀起战争,而我不得不站在他旁边时,疼痛就比以往更加剧烈。

“我们走吧。”我对阿珂斯说,接着转向那些测量员,“祝你们工作顺利。”随后一时兴起,添了一句,“可别把我们引入歧途。”

§

我们沿着秘密通道返回的时候,阿珂斯一语不发。我意识到他总是安安静静的,除非开口提问。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憎恨之人心怀好奇,不过这也许正是关键所在:他也不确定是否恨我。

外面的鼓声渐弱,每季都是如此,这平静却像是给了阿珂斯一个信号——他在一盏夜珠灯下停住了脚步。玻璃球里只剩下一只夜珠还在上下浮动,发出极浅淡的蓝光,这说明它也快要死了。而在它身下,是一堆甲壳,昆虫已死,脚在空中弯曲着。

“我们到庆典上看看吧。”阿珂斯说。他太瘦了,我想,看那颧骨凌厉的样子,年轻人本该脸上有肉的。“没有利扎克,只有你和我。”

我低下头,看着他摊开的手掌。他是如此轻易地向我施与触碰,完全不知道这是多么稀有而珍贵,他是多么稀有而珍贵——对我这种人来说。

“为什么?”我说。

“嗯?”

“你最近对我有点儿太好了,”我皱起眉头,“现在就很好,温和可亲。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在这里长大成人,让你变得扭曲,不是吗?”

“在这里长大成人,”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让我能看到人们的本来面目。”

他叹了口气,仿佛根本不赞同我的说法,却又完全不想跟我争论。他常常这样叹气:“我们很多时间都在一起待着,希亚。温和可亲是生存法则之一。”

“人们会认出我的。潮涌阴翳是过目难忘的,尽管他们不一定记得我的容貌。”

“不会有什么阴翳的,你和我在一块儿呢。”他歪着头说,“还是你真的一碰我就别扭?”

这是在挑衅。也许是欲擒故纵。但我想象着自己在人群里,皮肤像常人一样,人们与我擦身而过却不会感到疼痛;我想象自己闻着空气中的汗水气味,隐匿在人流之中。上一回我那样与人们近距离接触,还是在我的第一次星际巡游之前。那时,爸爸还把我高高举了起来。就算阿珂斯真有什么暧昧不明的意图,冒险一回,也许仍然值得——如果我迟早得离开的话。

§

过了一会儿,我们再次走进秘密通道之中,都穿上了庆典盛装。我穿着一件紫色的裙子——可不是妈妈的精致华服,而是不用担心弄坏的便宜货——我也在脸上涂了油彩,作为伪装,特别是在两只眼睛上都涂画了粗粗的斜线。头发也向后绑紧,涂上蓝色固定住。没有潮涌阴翳,我看起来就不是沃阿城所知晓的那个希亚·诺亚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