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第2/2页)

牧挂书目不斜视,仰头望着这一方天窗,隔壁印刷院的墨味儿浓,这方院子又是满院的枯木香,连浮在光里的木屑细尘也带了匠人味道。牧挂书受了几分感染,几乎要作起诗来。

唐荼荼探出个脑袋,半弯下腰,仔细观察那师傅。

前脚她还想着雕版怎么能这么贵,这会儿亲眼看着了,又立刻心想匠人不易,一页半两银子交得不冤枉。

这老师傅一双手上全是裹缠的纱布,纱布在掌心裹了一圈,指头是不能缠满的,会影响手指灵活度。

他这十根手指几乎全是带着伤的,都是细微小伤,裂着口子,沾着木屑和墨泥,瞧不着几根好的。

每块版纵二十字,共八列,每个字都有拇指肚大,要是放在后世,这字大得离谱;可在眼下,这是刻工们手眼协调的极限了。

雕版用的是阳刻,阴刻和阳刻的区别用印章来讲最明显:阳刻印章盖出来是白底朱文,阴刻章盖出来是红底白字——所以这阳刻,是需要一点一点凿平每个字、每个笔画周围多余的木头,叫字凸出来的,与浮雕一个道理。

地上摆着的几样大凿和磨子几乎用不着,这老师傅一只手上夹着三根小凿刀,拿米粒长的刃在木板上刻。要是手稍一哆嗦,削没了一个笔画,这块板就废了。

而板上雕工精细,全是横平竖直、笔形优美的正楷字,木槌敲凿刀的每一下都轻轻一声笃响,极有韵律美。

唐荼荼又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匠人精神。虽然贵,却是贵在木料和手工上了,后世把印刷当流水线做,时下把印刷当工艺做,最细致的手工匠作确实值这个价。

她心里叹口气:攒钱吧,不怪人家贵,怪自己穷。

半晌,屋里才有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出来,也是灰头土脸的,一拱手,开门见山不寒暄:“客人要什么?”

唐荼荼开口讲来意,她刚把书从绣袋里掏出来,还没说完两句话,掌柜的拿起一册翻了一遍,问:“书商还是家藏?”

唐荼荼听不明白,全由牧先生代她答了:“这是家里先辈留下的文集,想印上几册,家藏。”

掌柜的道:“别人家书都是八列十八到二十字,你这书字小得过分,一页如此密集,师傅费眼,要么加页,要么删减文藻,里头白字赘述太多了。”

唐荼荼忙道:“一字不能删。”

这时代的书,大多讲究鸿笔丽藻、意境绵长,多数都写得云里雾里的。少数文藻平实简洁的书,这一“简”,后人释义又是千差万别。

孔子一家之言,都能被后世的孔学家翻译成一百八十个样,就是因为原话太精简了,一个词字义又有许多变化——于是“啰嗦”和“赘述”,有时也意味着表意准确。

这位外科大牛的啰嗦都不是废话,全是重点和精华,大段的说明性文字更不能删。

掌柜的麻利:“那就加钱罢,三位且等等,我去问问师傅。”

与一位师傅商量定价去了。

唐荼荼今天只带出来三本书,先做个版看看印出来什么样。掌柜的三册都拿去了,可他和那位老师傅捧着书,半天不吭声,神情渐渐难看起来。

那掌柜很快黑着一张脸走回来,拿书指着唐荼荼,怒斥:“这是什么书?!”

唐荼荼愣怔:“怎么了?”

掌柜的将几本医案翻得唰唰响,屈指在书上狠敲。

“方才我一细看,你这哪里是要家藏的书?!你分明是要往坊间传扬的邪书!——像这页上头,画的是拿刀剖开人的肚腹,这张,又是拉出人的肠子!画儿上头杀人不见血,被杀的人还活蹦乱跳!——这是什么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