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印书?”

看人总是先眯眼的牧挂书,惊得眦大了眼睛:“二姑娘怎么想印医书了?”

唐荼荼把最好懂的一册外科总述拿给他,牧挂书一目十行飞快看完,在看到“手术能治近觑之症”时,他立刻拿定主意。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该印!”

这年头百姓中的近视眼比例很低,几乎全集中到读书人身上了。时下文人书读得多,对眼睛的爱护却没跟上,视凿壁偷光、囊萤照书为荣,鸡鸣起床夜半睡觉的书呆子不少。

光牧挂书呆的文社里,就有好几个文人是能近怯远、不能远视的,牧挂书度数最高。

唐荼荼张了张嘴,又闭上,心说以现在的条件做近视手术基本不可能,还不如想想如何给他配副眼镜来得靠谱。

做眼镜,水晶和琉璃制品见得少……唐荼荼把这事儿装心上,没忍心扫牧先生的兴,任牧先生激动了会儿,才复归理智。

“只是,”牧挂书蹙起两条文弱的眉,“雕版贵得很,坊刻私刻都是半两银子一面,这医书写得又密集,蝇头小字,雕版兴许还要更贵,姑娘备足银子了吗?”

唐荼荼:“一面儿是什么意思?”

牧挂书随手翻开一页,手一指:“就是这,一页。”

唐荼荼:“!!!”

一页上边统共百来个字,这就要半两银子!

牧挂书考过会试,他虽不擅长术算,总归还是学过的,在纸上给她演算,“一页半两,姑娘这书一本八|九十页,上头还配有许多画,算上工本木料、刻制、打空,还有废版,总下来,雕一本书就按五十两算罢。”

唐荼荼飞快心算:王家那位老祖宗留下了三大箱的医书,一箱按五十本算,三箱一百五——合着雕一套版,需要将近万两白银?!

万两白银是爹爹十年的俸禄;哪怕她救下九皇子,宫里十几个娘娘拢共也才赏赐了一千四百两,合着还得再救六个皇子才行?

唐荼荼眼前一黑。

她清早跟唐夫人支三百两的时候,还觉得兜里有银子底气足,这会儿从壳子到里儿都虚了。

牧挂书不懂她的忧愁,微微一笑:“虽然听着贵,但坊间刻书都能卖出去,一套版只需印一百本书就回本了,印得越多,书价就越便宜,如此,百姓才能买得起。”

他讲得浅白,唐荼荼略略一想就明白了。

市面上最便宜的就是三字经、百家姓那一挂开蒙书,抄印者很多,一本书也不过几十个大子儿。

再贵的,就是经史子集,这些是教科书,但凡是个读书人就需要的,坊间刻版的铺子多,源源不断地印,源源不断地卖,印刷量大,供需流转开,成本也就降下来了。

坊间许多人家都有的佛经道经、野史、名篇杂记,还有风靡一时的话本,都是这个道理,刊印量大,这些书就不贵。几百年来天下崇文,渐渐有一种印刷不贵的假象。

富贵人家刻印家谱、文集的也有许多——可谁像她这样,妄想刻印一部将近二百万字的大部头著作?

唐荼荼兜里的三百两银票立刻捉襟见肘了。

她有点明白为什么江大夫如此推崇这套医典,也没有大量印刷,只是给子孙后辈每家留了一套了。

实在是太贵了,销量低,再印之后没人买。等过上十几年,年代太久远的雕版放坏了、缺失了,没了价值,就会被销毁。

工费这么贵,唐荼荼渐渐觉得不妙:“那时间呢?一本多少天能刻出来?”

牧挂书失笑:“哪能论天算?这是细活,做不快的,一个刻工刻这么一本,怎么也得三四个月罢,最老练的师傅一天也不过是刻这么一面,再修版、打磨、印刷,半年一本可行。”

牧挂书不愧是天天往文社跑的,他是真的懂行,唐荼荼也是真的心拔凉。

一个刻工半年一本,五十个刻工用三年才能凑凑巴巴刻完一套。等传遍全国,不得天荒地老去……

接连被打击了两趟,唐荼荼木着脸:“先印两册看看什么样吧。”

牧挂书是文人,不识铜臭,他每月只领自己该领的俸禄,从来不琢磨主家存着多少钱,他瞧二姑娘并不十分惊讶,只当她是胸有成竹。

牧先生心里还寻思:二姑娘真是厉害,短短一个月就赚了这许多的钱。

两人坐上马车,在东市上与江凛碰了头。

牧挂书一路贴边儿看着地走,大白天的,他视力要好些,能看清五步内的人,快要走到街尾时,奔着一家招牌去了。

那是东市上最大的一家书肆,门面很敞亮,客人比王家书舍热闹多了,几乎要坐满。

一群读书人有座的坐着,没座的站着,倚窗而立的,还有洒脱到席地坐矮案的,都抱着一本书,看得如痴如醉。

几张大幅彩纸贴在外头,图文并茂地写着“助蟾宫折桂”云云。

唐荼荼:“这是什么?”

牧挂书两步折回来,细看一遍,温声道。

“是今年乡试的题综。书肆会收录前百名中试举人中亮眼的答卷,后头附有考官的评点,许多秀才都靠这个摸明年的题,甚至能从考官评点中窥得博士们对文章的喜好,投其所好,拜入门下。”

他往书肆里瞧了一眼,摇摇头:“书肆不光赚看书买书的钱,还赚茶水钱,都是好茶,一壶好几钱,清贫学生一般不来这地方。”

果然各行是各行赚钱的门道,唐荼荼心里晃过这个念头,正要抬脚上台阶时,被江凛拉了一把。

“不在这儿。”

江凛一指前头,牧先生已经循着旁边的小巷道,进了那条窄巷中了。

巷子虽窄,里头却大有名堂,整条巷子是横贯南北市街的,从头到尾四个院子,都是为这一间书肆服务的。

西头两个院子一个是火房,锯木板又兼作浸沤,木板铺了一地;一个院子管印刷;东头两个院子都是刻工。

几个老师傅坐在院儿里刻字。

院里三面都是两层小楼,二层的屋檐伸得长,形似天井。屋高巷又深,采光并不好,顶上那个四四方方的天窗透不进来多少光。

这是因为木头怕曝晒,曝晒过的木板放不了许多年头,容易变形裂纹。

门边一张小桌上挤着三个少年学徒,唐荼荼瞅了一眼,这几个是在学往纸上写反字。

眼角余光瞧见有人来了,老师傅声量不高地吩咐一声:“虎儿,进屋找掌柜。”

话落,那老师傅又眼也不抬地刻起了雕版来,晾了他们半天。

唐荼荼他们三人都在这小院儿里,性格和习惯却迥异不同,很明显地表露了出来。

江凛做了十年兵,又是军事建模专业,他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先扫视四周,明处暗处、人员排布、逃生通道这几样,最先在脑子里成型。这种有点病态的高度警惕,已经是他融入骨血的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