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掌柜的咆哮声震耳欲聋,书上图文并茂,唐荼荼和江凛二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医案上都记录了前情,这篇讲的是乡间百姓械斗,一个村民被锐器破腹、肠子流了出来的故事,自然是得清洗了肠子之后,再塞回腹中复位、缝合。

那位大牛先生一定是为了方便后人理解,他将人体结构、开刀位置、清洗和缝合的方法都画得极其详实,活生生一个“邪术”步骤图。

“这是医术……”

唐荼荼一时结舌,被掌柜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是狗屁医术!我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医术!虎儿赶紧去报官,就说抓着了白莲教的余孽!”

白莲教是自唐末以来、在民间延续了几百年的一个佛教小分支,后来似是教义被奸人歪曲了,变得颇有几分邪性,常常妄想改朝换代。

官府每隔几十年镇压一回,总会有一些余孽四处逃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民间百姓没几个见过白莲教长什么样儿,官府为了让百姓警惕,把白莲教说成了茹毛饮血、会剖人腹、砍人脑袋的妖怪,正好和这医书上画的“破肚掏肠”对上了!

掌柜的又气又怒,抓起桌上的几本书往几人身上甩。

这些都是二十年前印出来的旧书,唐荼荼翻页都不敢用力,哪里经得起这么揉搓?

“你做什么!”唐荼荼急了,忙扑上前把几本书抢回来抱在怀中。

牧先生哎唷哎唷叫着“有辱斯文”,被旁边的学徒推了个跟头。

“滚!赶紧滚!”那掌柜横眉竖眼,推着几人往出撵,“给再多钱,我家也不印邪典!”

他一巴掌要推到唐荼荼身上时,江凛攥住了他的手腕,沉沉落下一句:“您过分了。”

眼瞅着两头就要打起来了。

巷子里头动静大,掌柜的嚷嚷着“白莲教”和“报官”,左右的路人听着声音,惊疑不定地往巷子里张望。

唐荼荼浑身是嘴都解释不清了,看巷口围的人越来越多,只好抱着书跑了出去,三人灰溜溜地钻进了马车,吩咐车夫赶紧驱车,怕真引了武侯来。

牧先生虽际遇坎坷,可再怎么说也是个体面人,平时往来的都是文士,大家伙儿说句话都轻声慢语的,连发脾气都少见。

他多少年了没被人这么推过,还挨了一口唾沫,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之乎者也地骂了那掌柜半天。

好不容易压下去这口气,牧先生才注意到唐荼荼和江凛都没作声,俩十来岁的孩子都比他沉稳,叫他自个儿臊起来。

唐荼荼反过来劝他:“人家也是对百姓负责,放着钱不赚,也不能叫‘白莲教’危害百姓,也算是行业良心了。”

江凛挂起帘子,一路看着道儿两旁的铺子。

大老远地跑来,没得个结果,唐荼荼是不甘心的,又一路拐到几家小书肆,但凡看见门上挂着“坊刻”招牌的,都停车下去走了一趟。

这回唐荼荼不敢拿着吓人的书去了,只挑了本讲小外伤包扎处理的书,下车问了问价。

各家报价都差不多,头一家的掌柜虽然凶残,却并没有忽悠他们。

“姑娘要是印得多,价钱还能再商量!”小二一听她要印许多,以为是大主顾,追出了两步。

“不用,我再去别家看看。”唐荼荼摆摆手,心说便宜块儿八毛有什么用,一万两和九千两没差别,左右她都是印不起的。

她才刚走出门,被外头手拉着手、乌泱泱行来的一群姑娘撞了个趔趄,唐荼荼忙扶着门框站稳。

这家坊刻铺门前左右两边各支着张书摊,上头摆开的全是时兴的话本子。

几个姑娘围着书摊站了一圈,叽叽喳喳叫唤:“诙谐居士这个月的新作出来了么?”

小二哪儿还顾得上唐荼荼,一个箭步窜出去招呼买卖去了,笑脸相迎:“出了出了!”

唐荼荼扫了一眼书名,酸倒牙似的皱起了眉。

《将军蜜宠:娘子不要逃》。

她又去翻了两本,全是讲情情爱爱的话本子——什么戏园子里的花旦招惹乞儿、乞儿最后成了将军的;什么貌美狐狸精为爱驻留在凡间,不去成仙的。

封皮上各有花样噱头,很招大姑娘小媳妇们喜欢。用词大俗大雅,但凡认字就能读,许多话还暧昧至极,直看得唐荼荼连打寒噤。

一群姑娘各买了三两本,清空了“诙谐居士”的书,小摊上的书瞬间卖空了一排。

唐荼荼望着书摊,无语凝噎。

她手里捧着治病救人的百万字巨著,被骂作白莲教邪书,光刻印一版都得好几年。

再与小摊上炙手可热的话本子一对比,人家当月写出来的话本,当月就大量印刷了……

唐荼荼胸口窒闷,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踩着车辕爬上了车。

牧挂书到底还是有些人脉的,咽下了那口气,又给他们想办法:“二姑娘,我再去文社问问,许多文社也作私刻。”

马车把他放在了一条街上。唐荼荼和江凛两人跑遍了整个东市的坊刻铺,无处可去了,只得先回家。

街上往来行人多,江凛低了低声:“不如,我们去找二殿下。你和殿下又有旧交,找他帮忙总比咱们四处乱碰要强。”

唐荼荼惊愕回以一眼——“旧交”?她哪敢这么大脸,把那位算作自己的朋友?

“殿下啊……”唐荼荼望着街上喃喃一声。

她不太愿意麻烦他,这亲疏关系隔得实在远。她心里给二殿下盖了个“心机家”的帽子,总觉得想要他帮什么忙,就得拿出什么等价值的东西作为交换。

当初测海距的一个办法,换他帮忙找人;救九皇子而受的伤,换王太医治容二哥;半月前画出倭人小像,换来他的庇护。

几件事儿姑且算是等平,大致不亏不欠。

可自打半月前那一晚,被他握了一下手之后,唐荼荼又添了几分另外的别扭。

这别扭来得没头没尾的,却叫她每天都要矫情两三回——吃饭也不敢快乐地大口吃了,上街也不好意思迈大步了,总觉得影卫在盯着,一扭头就会把她的一举一动汇报过去。

哪有这样的……

唐荼荼脸上飘起点热,她不安地挪了挪腿。

“我去问问吧,利国利民的事,殿下应该会答应——雕版不难,就是个花钱的事儿,让人家掏银子不太好,咱们还是得备足钱,再托人家办事比较好。”

她依稀觉得二殿下也挺穷的,五月因为学台那事儿赏她的时候,二殿下只赏了五十两;上个月花楼着火那事儿,他赏了一百两。

这么些银子放民间是不算少了,但跟后宫娘娘们的赏赐一比,就少得有点尴尬了。

在他府邸里不是也瞧过么,哪里有泼天富贵的样子?阖府拢共就那么几个伺候的,满园子花儿也舍不得种,池子里鱼也舍不得养;影卫各个一身布衣,白天穿灰晚上穿黑,瞧着凄凉又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