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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是闭着的。他想也没想就睁开了双眼,把血擦掉,发现眼前自己直直瞪着的是形成头发的那片森林,在那底下,是一万英尺的悬崖。他吸了一口气,试着用手指抓紧凸起的花岗岩。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很不舒服,但等到不适感逐渐褪去,恐惧也渐渐消逝。

位于颈部和肩部的悬崖两侧是几乎延伸至海边的森林,接着是长达九英里的手臂山脉。海是金色的,在中午时分的太阳底下闪烁着波光,低地则是一片金绿色的海滩。

这里和某个地方长得很像。马汀皱眉试着回忆。很久以前,他是不是也曾蹲在另一片岩架——或者是悬崖?——上,往下俯视另一片海滩,真正的海滩?往下看——

突然之间,他记起来了,而回忆让他的脸颊如火烧般灼热。他试图强迫不愿被记起的那一刻返回潜意识里,但它却从他想象的指间滑过,跑了出来,赤裸裸地立在阳光下。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必须面对回忆,必须从头再活一次。

婚后,马汀和莱拉租了一栋小屋,就和他在康涅狄格州时写《起来吧,我的爱人!》一样,然后他定下来,开始写第二本书。

小屋很迷人,高高地建在一片能够俯瞰大海的悬崖边。在小屋底下,通过一段弯曲的楼梯之后,是一片狭长的白色沙滩,外面有一小片向内凹的繁茂树林,如同手臂般保护屋子不被来自文明的眼睛所窥视。正是在这里,莱拉度过了那些裸体日光浴的午后;而马汀则把那些下午喂给了空虚的字眼和平凡的词句,他坐在书桌前,把它们用打字机打出来。

新书进行得很不顺利。《起来吧,我的爱人!》里面那种具有创作特色的自发性力量不见了。灵感不来了,或者说,其实来过,只是他没能力抓住。他知道他的心情有一部分要归咎于婚姻。莱拉具备了所有新娘都该拥有的特质,但她缺乏另一种东西,一种难以辨别的,晚上奚落他、而在白日又如鬼魂般纠缠着他的东西……

八月的中午既炎热又潮湿。一阵徐徐微风吹向海边,即使这阵风强到足以掀起书房窗口的窗帘,也没有强到可以吹走当他悲惨地坐在书桌前方那一大片窒闷的空气。

他就坐在那里,用手指把一字一句打出来,与灵感搏斗,他听到了底下海滩起伏的柔和浪声,想起了莱拉。她在太阳下躺着,黑暗而镶着金光的身影一遍遍地侵扰他的思绪。

过了不久,他发现自己正在推测莱拉可能用什么姿势躺着。侧躺,很有可能……或者也可能仰躺,金色的阳光如雨点般落在她的大腿、腹部和胸部上。

他的太阳穴轻轻跳动着,指尖感到一阵颤动,经过他漫不经心摆弄着桌上铅笔的动作传了过来。莱拉静静地躺在海滩旁,深色的头发在她的头和肩膀旁边飘散开来,她的蓝眼凝视着天空……

从上面往下看,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说,从悬崖的高度往下看呢?她看起来会像另一个躺在海边的女人——一个以某种神秘方式吸引着他并且赠与了他一双文学翅膀的女人吗?

他想知道,而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那股颤动变得更严重了,太阳穴也跳动得更厉害、更慢,渐渐与海潮的节奏互相应和。

他看往墙上的时钟,两点四十五分。几乎没什么时间了,再过半个小时,她就会回来冲澡。他麻木地起身,缓缓走过书房,走进客厅;接着他又穿过客厅,走到格子门廊那里去,门廊面朝着绿色草坪、悬崖边缘,以及闪烁发光的夏日海面。

脚下的草皮非常柔软,而下午的阳光和海潮声带来某种梦幻感。靠近悬崖时,他双手双膝跪地,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似的小心地匍匐前进。到了距离悬崖边缘几英尺处,他把身体伏低到与手肘、大腿齐平,缓缓地爬完剩下的一小段路。他谨慎地把长草分开,向下俯视,看往底下细长的白色沙滩。

她就躺在他正下方——而且是仰躺。她的手臂在海水里挥动,手指在海水里悬着,荡着。她的右膝朝上,像一座金黄色的血肉所形成的优雅小山丘……而那片平坦的小腹也是金色的,她柔柔隆起的双峰也是。她的颈项是辉煌的金色山脊,直通往她骄傲的下颏,还有那如广阔台地般的金色脸庞。她湖泊般的蓝眼睛则因安详的睡眠而紧紧闭上。

幻觉和真实彼此融合了。时光倒转,接着停了下来。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蓝眼睛睁开了。

她遥望着他。起初,她的脸上出现了惊异的表情,接着是理解(虽然她其实一点也不理解),最终唇边扬起一朵召唤的微笑。她朝他举起手来。

“亲爱的,来这里,”她呼唤着,“下来这里看我!”

当他步下蜿蜒的楼梯走到海边,他的太阳穴跳动着,淹没了海浪的声音。她在大海旁等待着他,一如往常。突然之间,他却成了一个巨人,脚步跨过低谷,肩膀刷向天空,地面在他巨大的脚步下颤动。

你是如此美丽,我的爱,美丽如得撒,秀美如耶路撒冷,威武如展开旌旗的军队……

一阵微风从山脉间的紫色阴影向他的休息地吹过,冷却了他激动得胀红的脸庞,为他憔悴的身体注入活力。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往裂缝看去,看着那谜一般的岩壁,不知道它是否会继续往上延伸个一千多英尺之后,最终仍旧把他和峰顶隔到两端,导致他无法登顶。

他拔出喷射枪,竖起稍微损坏的枪套,小心地瞄准好以后,拉起了扳机。当他把喷射枪插回枪套时,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于是他直觉地伸手去拿腰间绑着的氧气袋。他笨拙地摸索,疯狂地感受着网袋表面的每一寸的触感,最后只摸到了坠落地面时造成的网袋裂口,袋子里只剩几个小铆钉。

有那么一会儿,他一动也不动,脑中只浮现一连串很合逻辑的步骤:往下爬,爬回颈部山脊,在那里过夜,然后在早上的时候回到殖民地;接着,安排好回太空港口的船舰,搭乘第一艘回地球,忘了处女峰。

他几乎要大笑出声了。逻辑是个很好的字眼,也是很好的概念,但不管在天堂或人间,都有许多逻辑无法涵盖的事物,处女峰就是其中之一。

他开始往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