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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树林

飞机的降落地点附近能听见流水声。特纳能听见,他在高烧或昏睡中转动被重力防护网裹住的身体,他听见流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那是最古老的一首歌曲。飞机挺聪明,比得上犬科动物,电路里有着自我隐藏的本能。在天旋地转的夜晚,某个时刻,他感觉飞机在起落架上摇摆,继而潜行前进,树枝蹭着机身,擦过黑色的座舱盖。飞机爬进深绿色的暗处,屈膝跪下,腹部向下卧倒,机身时而呻吟,时而嘎吱作响,它沉进土壤和岩石之间,仿佛沙地里的蝠鲼。机翼和机身的聚碳酸酯仿生涂层浮现斑点,颜色变暗,模仿斑驳月光下的石块和森林土壤。最后,它陷入沉默,只剩下小溪在河床里流淌的声音……

他像机器似的醒来,睁开眼睛,视觉接入大脑,空白,记起左轮手枪准星外给林奇带去死亡的红色闪电。头顶的弧形座舱盖点缀着仿生涂层模仿的树木枝叶。苍白的黎明,流水的声音。他还穿着欧凯的蓝色工装衬衫。衬衫此刻散发着酸臭的汗味,前一天他撕掉了袖子。手枪夹在双腿之间,指着喷气机的黑色操纵杆。重力防护网松垮垮地包着臀部和两肩。他转身看见那个女孩——椭圆形的脸蛋,一侧鼻孔淌下的鼻血已经干成棕色。她仍旧人事不省,浑身大汗,嘴唇像玩偶似的微微张开。

“我们在哪儿?”

“你提供的降落坐标以南西南十五米,”飞机答道,“你又失去知觉了,我选择自我隐藏。”

他伸手到耳后,拔掉接面插线,切断他和飞机的联系。他用呆滞的视线扫视机舱,终于找到了手动控制器。伺服系统呜呜运行,座舱盖向上打开,仿生涂层上的枝叶花纹随之改变。他抬起一条腿放在座舱外面,低头看着按住座舱边缘的一只手。聚碳酸酯涂层模仿了附近一块灰色岩石的色调;就在他的注视下,涂层渐渐用手掌的颜色绘出那只手的形状。他把另一条腿也跨出去,枪忘在了座位上,他滑下去落向泥土和芬芳杂草。他再次沉睡,前额顶着草地,梦到了流水。

他再次醒来,双手和两膝着地向前爬,穿过满载露珠的低矮树枝。最后他来到一片林间空地,向前跌倒,翻个身,摊开双臂像是投降。高处有只灰色小动物从一根树枝起跳,抓住另一根树枝晃荡片刻,然后飞快跑出他的视野。

他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听见一个声音在几年前对他说话。就这么躺着吧,放松,很快他们就会忘了你,忘了你被灰色、黎明和露水包围。它们外出觅食,觅食和嬉戏,它们的大脑容不下两条信息——至少不会长久。他躺着那儿,身旁是他的哥哥,尼龙枪托的温彻斯特横放在胸口,呼吸着黄铜和枪油的新鲜气味,头发里还能闻到昨天的篝火。关于松鼠,他的哥哥说得很对。松鼠来了。它们忘了底下补丁牛仔服和蓝钢清晰拼出的死神符号;它们来了,顺着树枝奔跑,停下嗅闻早晨的空气,特纳的点二二响了,一个灰色的小身躯跌落。其他松鼠四散奔逃得无影无踪,特纳把枪递给哥哥。两人继续等待,等待松鼠忘记他们。

“你们就像我。”特纳对蹦跳着离开梦境的松鼠说。其中一只突然在肥胖的后肢上坐下,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每次都会回来。”松鼠跳着跑远了。“离开荷兰佬的时候我回来了。飞去墨西哥的时候我回来了。杀死林奇的时候我又回来了。”

他躺了很久,望着成群的松鼠,森林渐渐苏醒,早晨的阳光温暖了四周。乌鸦飞近,在半空中转弯,张开仿佛黑色机械手指的羽毛减速——为了看他是不是尸体。

特纳对乌鸦咧嘴一笑,乌鸦振翅飞走。

还没死呢。

他从低矮的树枝下爬了回去,看见她坐在驾驶舱里。她身穿斜印着“玛斯-新科”徽标的白色肥大T恤。T恤前襟有几小块菱形的红色鲜血。她的鼻子又在滴血了。明亮的蓝色眼睛,茫然而困惑,眼眶撞成了黄色和黑色,像是异国的妆容。

年轻,他看清了,非常年轻。

“你是米切尔的女儿,”他说,从生物件档案里找到她的名字,“安吉拉。”

“叫我安琪,”她不由自主地说,“你是谁?我在流血。”她举起一块叠起来的纸巾,鲜血将纸巾染成了肉红色。

“我叫特纳。我在等你父亲。”他想起了手枪,她的另一只手在他的视线外,藏在驾驶舱的边缘之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台地上。他以为他能说服他们,向他们解释。因为他们需要他。”

“他们是谁?”他向前走了一步。

“玛斯公司。管理层。他们无法承担伤害他的代价。对不对?”

“他们为什么要伤害他?”再一步。

她用红色的纸巾擦擦鼻子。“因为他把我送了出来。因为他知道他们要伤害我,有可能会杀死我。因为那些梦。”

“那些梦?”

“你认为他们会伤害他吗?”

“不,不会,他们不会伤害他。我现在要爬上来了,可以吗?”

她点点头。他抬起双手在机身上摸索,终于找到了向内凹陷的手握,仿生涂层显现的是树叶、苔藓和嫩枝……他爬上飞机,来到她身旁,在她的运动鞋旁看见了手枪。“但他自己没有出来?他等的是他,你父亲。”

“不。我们根本不是这么计划的。我们只有一架飞机。他没有告诉你?”她开始颤抖,“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够多了,”他按住她的肩膀,“他告诉我们的够多了。你会没事的……”他把双腿放进驾驶舱,弯腰,将左轮手枪从她脚边拿开,找到接面接口线。他继续按着她的肩膀,拿起接口线,插进耳后的插孔。

“告诉我如何擦除你过去四十八小时储存的全部数据,”他说,“我要销毁去墨西哥城的路线、你从海岸飞来的过程,所有东西……”

“没有登记飞往墨西哥城的计划路线。”电脑的声音通过听觉神经直接输入大脑。

特纳盯着那个姑娘,抬起手揉搓下巴。

“那我们要去哪儿?”

“波哥大。”喷气机调出他们未能抵达的降落地点坐标。

姑娘诧异地看着他,眼皮和周围的皮肤一样因为淤伤而变成了黑色。“你在和谁说话?”

“飞机。米切尔有没有说他认为你要去哪儿?”

“日本……”

“在波哥大认识什么人吗?你母亲在哪儿?”

“没有。她应该在柏林。我对她没什么了解。”

他擦除了飞机的存储库,销毁康洛伊装载的程序,其中包括:从加州飞来的路线、行动现场的身份识别数据和一套飞行计划,本来会带他们飞往去波哥大市中心外三百公里的一条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