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雷格巴

“喂,臭头,”蕾亚戳戳他的肋骨,力气用得可不小,“他妈的起来了。”

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正在和钩织盖毯搏斗,和无名敌人的幢幢黑影搏斗,和杀害他母亲的凶手搏斗。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可能是任何地方。许多面镜子,鎏金的塑料镜框。带着绒毛的猩红色墙纸。他见过花得起钱的哥特帮把房间装饰成这样,但也见过他们的父母把整套分割公寓搞成这个风格。蕾亚把一捆衣服扔在记忆棉床垫上,收起双手插进黑色皮夹克的口袋。

粉色和黑色的方块盖毯围在他的腰间。他低头看见蜈蚣的体节浸没在一指宽的粉色疤痕组织里。波伏瓦说那东西能加速伤口愈合。他犹豫着用指尖碰了碰新生的嫩肉,有点疼,但还能忍耐。他抬头看着蕾亚。“你他妈给我试试看。”他对她竖起中指。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中间是波比竖起的中指。她突然笑了起来。“好吧,”她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不逗你了。这些衣服给你,你挑两件换上吧。肯定有合身的。卢卡斯中午要来接你,他不喜欢等人。”

“是吗?我怎么觉得他看上去挺随和的?”他在那堆衣服里翻检,略过一件印着水洗金色涡纹图案的黑衬衫、一件袖口有白色仿皮流苏的红色绸缎衬衫、一件镶着几块透明材质的黑色紧身连衣裤……“喂,”他说,“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我总不能穿成这样……”

“我弟弟的,”蕾亚说,“上个流行季的东西,你最好趁着卢卡斯还没来,早早裹上你的白屁股。喂,”她说,“那是我的。”抓起连体服,像是怕被波比偷走。

他穿上金色花纹的黑色衬衫,摸索着系上黑色仿珍珠质地的圆形搭扣。他找到一条黑色牛仔裤,拿起来发现很肥大,有几层精致的褶裥,而且根本没有口袋。“裤子只有这一条?”

“天哪,”她说,“朋友,我见过老派从你身上剥下来的衣服。你可不是任何人心目中的潮流样板。你就穿上吧,谢谢你了。我可不想招惹卢卡斯。他跟你细声细气说话,只能说明你有什么东西他非常想要,所以他愿意陪你玩。至于我?我肯定没有,所以要我说,他收拾我就不会有半点犹豫。”

他晃晃悠悠地站在床边,想拉上黑色牛仔裤的拉链。“没拉链啊。”他望向蕾亚。

“哪儿肯定有纽扣。时尚就流行这个,不知道吗?”

波比找到了纽扣。系纽扣这事情相当复杂,他忍不住想万一急着要撒尿该怎么办。他看见床边的黑色尼龙凉鞋,抬起脚塞了进去。“杰姬呢?”他问,走到能在金框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地方,“卢卡斯收拾她会犹豫吗?”他看着镜子里的蕾亚,见到她的脸色变了变。

“什么意思?”

“波伏瓦,他说她是一匹骏马……”

“你闭嘴,”她说,声音低沉而急切,“波伏瓦跟你说这种话,那我管不着。但你绝对不能向别人提起,明白了?世上有些恐怖的事情,会让你哭着想钻回娘胎里。”

他看着镜子里蕾亚的眼睛,软呢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那双黑眼睛。此刻它们比先前稍微多露出了一丁点眼白。

“好的,”他说,停顿片刻,又说,“谢谢。”他摆弄着衬衫的领子,拉起背后的一段,重新放下,尝试各种潮流样式。

“说起来,”蕾亚侧着头说,“换身衣服,你的模样倒也不坏。只是那双眼睛像是雪地里的尿窟窿……”

他们在电梯里,“卢卡斯,”波比说,“知道是谁做掉了我老妈吗?”这并不是他打算问的事情,但这个问题像一团沼气似的自己冒了出来。

卢卡斯和蔼地打量他,一张光滑的黑色长脸对着他,剪裁优美的黑色正装像是刚熨烫过。他拿着一根上过油、抛过光的粗重木棒,纹理全是黑色和红色的螺线,顶上是个抛光的黄铜圆球。圆球向下伸出几根手指长的黄铜楔子,嵌在手杖的木料之中。“不,我们不知道,”他宽厚的嘴唇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我们也非常想知道……”

波比不安地动了动。电梯让他有点难为情。轿厢的尺寸和小型公共汽车差不多,尽管并不拥挤,但只有他一个白人。他的视线上上下下端详拐杖,另外注意到一点:黑人的肤色在日光灯照耀下,并不像白人那样显得半死不活。

电梯在下降过程中抛锚了三次,有一次停了将近十五分钟。第一次抛锚,波比好奇地看着卢卡斯。“电梯井里有东西。”卢卡斯说。“什么东西?”“另一部电梯。”电梯位于生态建筑物的核心位置,电梯井与供水总管、下水总管、主电缆和几根绝热管道(波比估计那属于波伏瓦所说的地热系统)并在一起。电梯门一打开你就能看见,所有东西都赤裸裸地露在外面,就好像修建者希望能看清一切系统的运行状况和管道流向。所有东西,每一个可见的表面,都层层叠叠地覆盖着无数涂鸦,密密麻麻得无法辨认出任何文字和符号。

“你没上来过,对吧,波比?”卢卡斯问,电梯门再次关闭,他们开始下降。波比摇摇头。“太可惜了,”卢卡斯说,“不过可以理解,但还是很可惜。‘一天两次’说你不怎么乐意留在巴瑞城。是这样吗?”

“确实。”波比说。

“同样可以理解。我认为你这个年轻人挺有想象力和进取心。你说呢?”光亮的黄铜手杖头在卢卡斯的粉色手掌中转动,他直勾勾地看着波比。

“应该是吧。我无法忍受这儿。最近我总注意到——怎么说呢?——这儿就是死水一摊。对,我知道,也有各种事情发生,但永远是老一套,他妈的周而复始,就像老剧重播,每年夏天都和去年夏天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他不确定卢卡斯会怎么看他。

“是啊,”卢卡斯说,“我知道这种感觉。对巴瑞城来说,也许稍微更强烈一点,但你在纽约和东京也同样会有这种感觉。”

不可能,波比心想,但还是点了点头。他没忘记蕾亚的警告。卢卡斯不比波伏瓦更吓人,但他的块头本身就够瞧的了。波比在思考新的人类举止理论;理论还不成熟,但其中一部分的主题是真正危险的人并不需要展示这个事实,有能力隐藏威胁使得他们愈加危险。这一点直接违背了大操场的规则,大操场上连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也肯用尽一切方法标榜自己的凶恶狂虐——也许帮他们捞到了丁点好处,至少就本地的犯罪活动而言;但卢卡斯显然对本地的犯罪活动毫无兴趣。

“看得出你不相信,”卢卡斯说,“好吧,你应该很快就能体会到,但不会太快。按照你现在生活的发展方式,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什么都新鲜刺激。”